靖康元年正月初一·辰时三刻
朱雀门上崭新的桃符还带着松烟墨香,“靖康”两个大字在朝阳下硬邦邦地闪着光,透着股生涩的决绝。
东京城七十二家正店的烟囱早冒起了炊烟。
曹婆婆肉饼铺前,几个闲汉捧着大食盒,跺着冻麻的脚丫子首催:“我说婆婆,麻溜些!甜水巷苏学士府上急等这旋炙猪皮肉咧!再磨蹭,送去怕是要蘸冰碴子下肚了!”
垂拱殿高耸的丹墀上,赵福金站在那里。
风过檐角,带起她腕间一串小巧的白玉铃铛,叮铃一声脆响,惊得檐下一只缩脖寒鸦扑棱棱飞起。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阶下新挂起的玄底赤龙大旗上。
那翻卷的赤龙在她眼里搅动,恍惚间,前世史书上那场将天捅破、把人间撕碎的靖康大劫的血色火光,就在那旗帜里燃烧、逼近。一股熟悉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官家,五辛盘好了。”贴身侍女迎儿的声音在侧边响起,捧着一盏青玉盘,凑到近前。
五种辛辣的鲜蔬被精巧地码成太极图样,那股子冲鼻的辛辣气味首往人脸上扑。
赵福金默不作声,随手拈起一筷子碧绿的葱丝送入口中。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辛辣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激得她眼底瞬间泛了红。
她心里冷笑:呵,驱邪?驱他个姥姥的邪!
这满盘的辛辣劲儿,倒像是提前给这注定血雨腥风的一年开了个“鲜”头!
这破兆头,真他娘的晦气!
檐口垂挂的冰棱,被初升的、红得像渗了血的朝霞映照着,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赵福金的手腕猛地一沉,那串白玉铃铛硬生生砸在冰冷的御案边角上,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碎裂声!
碎玉崩飞,惊得下方垂首侍立的大臣们肩膀齐齐一颤,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改元——靖康!”她一把抓过朱砂御笔,声音如同浸了冰的刀子,在死寂的大殿里划开一道口子。
墨毫饱蘸猩红,落在澄心堂御纸上,笔锋尖锐如刀,撕裂纸面。
最后一笔狠狠甩出,几点朱红的墨点子甩到明黄的绫子上,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滴。
“靖乱安民,康世定鼎!”八个血红的字,像八块烧红的烙铁,印在所有人心上。
龙德宫的暖阁里暖炉烘着,太上皇赵佶却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他一遍遍着那份新鲜出炉的诏书副本,瘦金体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可笔意间那份冷硬的筋骨,让他陌生得心惊。
他喃喃自语,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福金这字……嘶,竟比朕当年……更透着一股子狠厉?”
废太子赵桓盯着那鲜红的“靖康”二字,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嫉恨和屈辱混杂着涌上来,压低了声音:“若是换我……”
窗外骤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平地炸雷,硬生生把他后半句怨怼截断!
此刻,垂拱殿前。
冕旒十二旒低垂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赵福金眼底翻涌的寒光。
礼部尚书苍老的、拖着长调的诵读声,被殿外骤起的北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唯独那掷地有声的“靖康”二字,清晰、冷酷,如同刀刻斧凿,深深楔入每个朝臣的心头。
“官家圣明——”山呼海啸般的颂圣之音响彻云霄。
然而就在这声浪余音未绝之时,一串清脆急促的环佩撞击声骤然搅乱了殿前的肃穆。
所有人愕然望去。
只见李师师一身素缟,卸去铅华,荆钗布裙,竟领着三百同样洗尽铅华、卸去浓妆、鬓边只簪一朵小小白梅的歌妓舞姬,乌压压跪倒在冰冷的丹墀之下!
李师师俯身叩首,额头轻触冰凉的玉阶,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臣等——谢官家天恩!赐我等残朽之躯脱去贱籍,再生之恩!”
三百女子齐声附和,声音汇聚成一股悲壮的细流:“我等残花败柳之身,蒙官家开恩,得以新生!再生之恩——!”
紧接着,李师师霍然抬头,眼神如两簇燃烧的暗火:“今逢新元,愿献《破阵乐》一曲,以贺圣临!”
话音刚落,“铮——!”
李师师膝上那架名震汴京的焦尾古琴猛地迸发出裂帛般的强音!
身后丝竹管弦随即跟上。奏出的曲调却如同冰针刺耳——哪里是什么威武的《破阵乐》?
分明是昔日那位风流道君皇帝赵佶,为博李师师一笑亲谱的旖旎小调《雨霖铃》!
只是此刻被生生扭改,原本的缠绵悱恻荡然无存,只余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在弦上蹦跳,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裹着糖衣的刀片,狠狠戳向龙德宫的方向。
赵福金嘴角勾起一丝冰凉的弧度,眯着眼看着阶下这朵带刺的牡丹。
好啊,李师师。
她心里冷嘲,这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沾血的丝弦,把东京城最后一层奢靡的面纱,亲手、当着它旧主人的面,撕得粉碎!
就冲着这份泼辣勇气,倒也没辜负朕废黜贱籍的圣恩。
龙德宫内,暖炉烧得旺,太上皇赵佶却浑身筛糠似地哆嗦,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暖阁的锦帘边角,骨节发白,几乎要将那上好的绸缎抠出洞来。
“反了!反了!逆女!逆女!”牙齿咯咯打着颤,声音却压得极低,只在自己喉间呜咽,像是受伤野兽的哀鸣。
曲音越过宫墙钻进耳中,每一个音符都像在抽他的耳光。
赵福金缓步走下丹墀,亲自伸手扶起李师师。
她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蹭过对方抚琴的掌心——那里覆盖着一层粗糙厚实的琴茧。
赵福金看着她,问得仿佛漫不经心:“听说,你把那天下闻名的矾楼关了?改成了……伤兵营?”
李师师顺势起身,拂去裙裾沾上的微尘。
抬眼迎向女帝的目光,那眼底不再有风月场中的迷离,映照着的只有远处城头上苍凉矗立的烽燧狼烟:“是。姐妹们缠着安神医学了些粗浅包扎的本事。总比……”
她唇角掠过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讥诮,“……总比抱着琵琶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要强些吧?”
赵福金腕上的白玉铃铛(缺了一个)轻轻晃悠,磕在李师师的指骨上,声音带点哑:“安道全那边挤得很,你们别去添乱了。朕……另有用你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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