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律师,议文也许连合格的都算不上,但这最基本的人伦底线和法律常识,像烙印一样清晰。
她心疼王平,心疼得快要窒息,可这心疼的底层,是巨大的荒谬感和被颠覆认知的愤怒——在现在,在二十一世纪,在她生活的这个国家,竟然真的有人,用这种对待牲口的方式,禁锢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就发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发生在她曾经深爱的人身上!
王平被她眼中骤然爆发的、混合着痛心和凛冽寒意的目光刺得一缩。
那目光里没有嫌弃,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纯粹的、被深深触犯的正义感和无法理解的悲愤。
这比任何眼泪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也更清晰地意识到,他母亲的行为在“外面”的世界看来,是何等的骇人听闻。
他慌乱地拉拢衣领,试图遮住那道耻辱的伤疤,动作带着一种难堪的狼狈。
“没……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声音干涩,试图辩解,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老家……山沟里,有时候……老辈人的法子……”
“老辈人的法子?!”议文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一种尖锐的、近乎破音的质问,但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化作急促的喘息。
她的脸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那是……那是犯法的!王平!那是铁环!是焊死的!那是……那是……”她说不下去了,那疤痕的形状和描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浑身发冷。
议文猛地想起他手腕上的勒痕,想起车票上可疑的暗红,想起他手背的伤口……这些细节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让她不寒而栗的画面。
她不是强势的斗士,她只是一个腼腆的、连贴花都要努力练习才能做好的女孩。
此刻,面对如此赤裸的暴力禁锢,她感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恐惧。
她的愤怒像被浇了冷水,瞬间熄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深深的忧虑。
议文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带着一身伤的男人,巨大的心疼再次淹没了她。他经历了什么?他逃出来,付出了多少?
“疼吗?”议文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再次问道。
议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他锁骨的位置,仿佛隔着衣料也能看到那狰狞的烙印。
这一次的问句,比刚才问手腕伤痕时,包含了更多沉重的东西——身体的疼,心里的疼,还有对整个事件荒谬残酷的疼。
王平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强忍泪水的倔强,看着她从愤怒的质问到满眼心疼的转变,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
他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看到你……真的……就不疼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地补充,“砸开的时候……最疼……后来,就麻木了。”
巷子里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晚风吹过废玻璃渣,发出细碎呜咽般的声响。
议文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手指,又看看王平同样粗糙、带着伤痕的手。
巨大的委屈和心疼像潮水般再次涌上,淹没了刚才的愤怒。
她这几个月流的泪,受的苦,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背景——原来,他们都被一种无形的、来自不同方向的枷锁狠狠伤害过。
王平很费力地从兜里掏出一张招工简章,“文文,我后天就来这里应聘,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我们是同事?”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化不开的忧虑,“包装车间……周一招工……要测负重……”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聚勇气,才抬起的眼睛,飞快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平锁骨的位置,又迅速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要……要体检的……你……身上的伤……能行吗?……别……别硬撑着……”
这句“别硬撑着”,不再是赌气或考验,而是真真切切的担忧。
担忧他的身体,担忧他是否能承受这份体力活,更担忧他带着这一身伤,如何面对新的生活。
王平看着面前的简章,又看看议文低垂的、写满担忧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尖锐的痛楚瞬间涌遍全身。
他明白了她所有的情绪转折——从震惊到愤怒,从愤怒到无力,从无力到深沉的心疼和忧虑。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强势命令,只有这最本能的、带着泪光的关怀。
王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议文冰凉的手指,那轻微的接触让两人都微微一颤。
他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用他粗糙的、带着薄茧和伤痕的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无尽的歉意和珍视,在她同样因劳作而磨出茧子的虎口处,安抚般地了一下。
“别担心,”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文文,真的别担心。力气还在,伤……也会好的。体检……我会想办法。”
他看着她的眼睛,努力传递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不会摔着的。这次,说什么也不会了。”
暮色西合,巷子里光线昏暗。
议文飞快地抽回手,依旧低着头,但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砸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一小团深色。
王平看到了那滴泪。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无比郑重地将那张简章仔细地抚平,折好,然后放进了自己贴身衬衫的口袋里,紧挨着那把生锈的钥匙。仿佛那是他仅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饿了吧?”王平突然问道。
议文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红丝巾的一角,没有回应。
“我去给买杯奶茶,”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和期待,“……什么味道的……还是……甜的?多加糖?”
议文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看他。
她猛地转过身,将红丝巾拉下来,往旁边一拢,像是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脚步有些踉跄地、匆匆向巷子深处走去。
单薄的背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那么脆弱,又带着一丝倔强的坚持。
“那就……甜的!”王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穿透了暮色,“等着我,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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