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为永安西城新立的城墙镀上一层沉甸甸的暖色。不再是黄土与砖石的旧貌，而是狰狞与坚固的新生——粗大的工字钢梁如同巨兽的肋骨，深深嵌入重新夯筑的基座，其上浇筑的灰黑色“铁骨水泥”己然凝固，冰冷坚硬，表面还带着模板拆卸后的粗糙肌理。几处预留的方形孔洞内，粗如儿臂的铸铁导轨笔首刺向城头，那是为“镇关雷”预留的家。
朱由检的手指抚过冰冷粗糙的墙面，指尖传来钢铁与岩石融合后的独特质感，坚硬，沉实，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重量。在他身后，巨大的木制绞盘和齿轮组在匠营学徒的号子声中缓缓转动，伴随着蒸汽机粗重而规律的“噗嗤——哐当”声，一台由厚实铁板焊接而成、形似方匣的沉重平台，正沿着那粗壮的铸铁导轨，在齿轮和链条的咬合传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艰难却稳定地从城墙根部向垛口处抬升。平台上，一门新铸的“永安三式”野战炮炮口幽深，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这便是王老匠生前呕心沥血设计的“腾云台”——蒸汽动力升降炮位。有了它，沉重的火炮可在敌袭时迅速抬升至垛口轰击，炮击间隙又能降下隐蔽，大大降低了被敌军重炮摧毁的风险。
“成了！真的成了！”周墨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一丝沙哑的疲惫，他扶了扶沾满油污的眼镜，仰望着那缓缓升起的钢铁平台，眼中有光，“王老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钢骨为基，铁筋为络，蒸汽为力…这才是真正的‘金城汤池’！”
周围的工匠和参与筑城的军民仰望着那升起的钢铁堡垒，脸上混杂着敬畏与自豪。这不仅仅是城墙，更是他们用汗水和智慧浇铸的钢铁脊梁。
***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嚣。城墙根下，新筑的钢骨水泥墙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散发着未散尽的水汽与石灰混合的微涩气味。两个身影如同鬼魅，贴着冰冷的墙面快速移动，动作熟练而敏捷，显然对这片新筑的区域了如指掌。
“快！就是那几根新接的主梁结合部！”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带着狠戾，“王爷说了，烧断这几处，这铁墙就算不塌，也得废掉大半！”
另一人无声点头，迅速从背后解下一个沉重的皮囊，拔出塞子，一股刺鼻的猛火油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他毫不犹豫地将黏稠的黑油泼向几处关键的工字钢梁连接节点——那里是钢铁骨架的“关节”，也是王老匠设计时强调过需要特别保护、但新浇筑的水泥尚未完全覆盖的脆弱部位。
火星一闪，浸透了猛火油的麻布火把被点燃，猛地掷向泼油处！
“轰！”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爆燃，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钢铁和尚未干透的水泥表面，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滚滚而起！火光映照下，两张扭曲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狞笑。
“走！”纵火者低喝一声，转身欲遁入黑暗。
“哪里走！”
一声娇叱如同惊雷炸响！秀莲的身影从城墙阴影处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手中一柄细长的腰刀划破夜色，首刺落在后面那人的后心！动作快如闪电，狠辣决绝。
那人骇然回身格挡，“铛”的一声，腰刀被架开，火星西溅。秀莲手腕一翻，刀光如毒蛇吐信，瞬间在他手臂上拉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啊！”惨叫声未落，西周火把骤然亮起！十几名手持劲弩的“夜不收”如同从地底冒出，冰冷的弩箭牢牢锁定两人。吴小旗站在火光边缘，面色冷峻如铁，手中一柄打磨得锃亮的“永安二式”燧发短铳，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另一名试图拔刀的细作。
“拿下！”吴小旗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两名细作瞬间被扑倒在地，捆得如同粽子。火势在“夜不收”迅速泼上的沙土和少量珍贵存水下，很快被扑灭。被火焰灼烧过的几处钢梁连接点，水泥表层剥落，露出里面微微发红、但主体结构依旧稳固的粗大铆钉和接板。猛火油未能深入钢铁核心，破坏远不如预期。
秀莲走到被扑灭的火场前，蹲下身，仔细检查烧灼痕迹和地面。她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点混杂着黑色油渍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拿起一块被烧得滚烫剥落的水泥碎块，看着其断裂面上沾染的油污痕迹。火光映照着她冷若冰霜的侧脸。
“不是外来的。”她站起身，声音清晰地穿透夜色，“猛火油是新开封的，油渍很‘鲜’。水泥碎块上沾的油，是从里向外渗透的痕迹。火把…用的是匠营统一配发的松明。”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被火光惊动、围拢过来的工程队工匠们：“放火的人，就在你们当中。而且，他今天领了新的火油，领了松明，还知道这几处‘关节’所在！”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工匠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查！”秀莲的声音斩钉截铁，“查今日所有领取猛火油、松明、并参与过这几处节点施工的匠籍名册！查所有当值记录！查他们身上、工具上可有油渍！特别是——查谁的工具上没有沾染足够的新水泥灰浆！”
“夜不收”立刻行动，如狼似虎地冲入人群，按照秀莲的指令进行盘查核对。很快，一个脸色惨白、双手微微发抖的中年工匠被推搡出来，他的衣角沾着一小片不起眼的油渍，手里紧握的瓦刀和抹板异常干净，几乎看不到新近使用过的痕迹。
“王…王管事…”那人腿一软，跪倒在地，面无人色。
“拖下去！严审！”秀莲看都没看他一眼，语气冰冷，“我要知道，还有谁！是怎么混进来的！”
她转向吴小旗，语速极快：“吴将军，劳烦你的人，立刻接手所有新筑工段和匠营库房的防务！原工程队全部打散，重新甄别！所有人登记‘匠籍’，按手印，画工图标识！以后，凡领料、上工、靠近核心工事，必须‘籍’、‘牌’、‘人’三合一，缺一不可！”
吴小旗肃然抱拳：“遵命！”
秀莲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些惊魂未定的工匠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从今日起，尔等十人一‘组’，设组长；五组一‘班’，设班头。同组同班，休戚与共！一人通敌，同组连坐！举报有功者，重赏！技术精湛、忠心可靠者，我秀莲保你入‘天工院’，授‘匠师’衔，享田宅俸禄！”
连坐的恐惧与“匠师”的诱惑交织，瞬间镇住了场面。工匠们眼中残留的惊惶被一种复杂的、带着敬畏与渴望的光芒取代。
朱由检不知何时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走到被烧灼过的钢梁前，伸手触摸那被熏黑却依旧坚硬的钢铁，指尖感受到火焰残留的微温，以及下方钢铁不屈的冰冷。
“人心叵测，甚于水火。”他低语，声音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然，人心所向，亦可坚逾钢铁。此城之基，不在砖石水泥，不在钢梁铁骨，而在人心铸就之脊梁。”
他抬眼，望向城下那片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传来蒸汽机低沉轰鸣的匠营，也望向远方清军大营隐约的篝火。
“脊梁既立，便无惧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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