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校场。
昨日的炮火硝烟与地底惊雷留下的创伤尚未平复,巨大的陷坑边缘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断裂的城墙豁口被沙袋和木栅草草填塞,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此刻,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的土地,却被人潮彻底淹没。
没有命令,没有强迫。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刺破辽东铅灰色的云层,堡内的军民便如同沉默的溪流,自发地、源源不断地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士兵们扶老携幼,搀着昨日被震伤、砸伤的袍泽;妇孺们脸上犹带惊恐,却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匠户们穿着沾满油污的工服,沉默地站在前列;连那些平日里只关心米缸粮仓的富户耆老,也被无形的洪流裹挟着,拖拽着,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地被推挤到校场边缘。
人,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从校场中央一首蔓延到残破的城墙脚下。没有喧哗,没有议论,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数万道目光,沉甸甸地聚焦在校场中央临时垒起的高台,聚焦在高台上那个孤峭挺拔的身影——朱由检。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昨日烟尘的旧戎装,没有盔甲,没有佩剑。在他身后,一面巨大的玄黑色旗帜在朔风中猎猎狂舞——盘踞的赤龙怒目咆哮,龙爪下烈焰升腾,龙尾缠绕着沉甸甸的金色麦穗。那是“复汉军”的龙旗,昨日刚刚升起,此刻却像一面招魂幡,在肃杀的空气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高台两侧,肃立着祖大寿、秀莲、吴小旗等一众将领,人人面色铁青,眼神如刀。高台之下,一排被粗大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人影,如同待宰的牲畜,被彪悍的督战队士兵死死按跪在冰冷的冻土上。为首的,正是面如死灰、官袍凌乱、浑身筛糠般抖着的钱守仁!他身边,是同样抖成一团的山羊胡王先生,以及几个参与密谋、试图翻墙逃窜被擒获的钱府心腹和富户。
“带上来!”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凿穿死寂的校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人群分开一条通道。胡三和几名士兵,用一张临时扎起的简陋担架,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人,一步步走向高台。担架上的人,浑身缠满渗血的麻布,只露出一张被燎伤扭曲、耳朵残缺的侧脸,和一只被夹板固定、同样缠满布条的左小腿。是刘大锤!他呼吸微弱,双目紧闭,仿佛一具刚从地狱拖回的残骸。
当担架被轻轻放在高台前,正对着那群跪伏的叛徒时,死寂的人群终于爆发出第一阵压抑的骚动。抽泣声,压抑的哽咽,从妇孺和老兵中传出。他们认得这张脸!认得这个昨日在地底深处,用血肉点燃惊雷、为所有人挣回一条活路的工匠!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担架上昏迷的刘大锤,又缓缓移向跪伏在地、抖如落叶的钱守仁等人。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在数万军民死寂的注视下回荡:
“诸位父老,诸位袍泽。昨日此时,清虏的利爪,己从地底伸到了我们脚下!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永安堡的城墙就会崩塌!建虏的铁蹄就会踏进我们的家门!我们的父母妻儿,就会沦为待宰的羔羊!我们的血,就会染红这片祖宗留下的土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首指跪伏的叛徒:“是谁?!在清虏的炮火轰击我们的城墙时,躲在深宅大院里,算计着如何用我们的血,染红他们的顶戴?!”
“是谁?!在瘟疫横行、人心惶惶之际,不是想着同舟共济,而是想着如何打开城门,迎接豺狼?!”
“又是谁?!” 朱由检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指向担架上昏迷的刘大锤,指向那残破的身躯,“在我们这位兄弟,为了守住这座城,为了守住我们所有人的命!抱着必死的决心钻进地底,点燃那与敌同归于尽的惊雷时——他们!就在这高墙之内!在温暖的厅堂里!用金杯玉盏喝着茶!用朱笔玉印写着——开城献门!卖主求荣的密信!”
轰——!
积压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死寂的堤坝!
“杀了他们!”
“狗汉奸!千刀万剐!”
“用他们的血祭旗!祭死难的兄弟!”
怒吼声、咆哮声如同山崩海啸,席卷了整个校场!士兵们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妇孺们流着泪,发出凄厉的诅咒;连那些被裹挟来的富户,也被这滔天的民愤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缩在人群里。
钱守仁被这排山倒海的怒吼吓得魂飞魄散,裤裆瞬间湿透,骚臭味弥漫开来。他涕泪横流,挣扎着想要抬头辩解:“将军…饶命…饶命啊!我是被逼的…是南边…是南边的人…还有那扳指…扳指…”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愤怒的浪潮里。
“证据?” 朱由检冷笑一声,声音穿透怒潮,“带上来!”
秀莲上前一步,手中托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那张沾血的密信,字迹在晨光中清晰可见:“…开西门…献朱由检首级者,赏万金…”。另一样,正是那枚温润却阴寒的羊脂白玉扳指!
“这信,是从你钱府逃出的心腹身上搜出的!上面是你的私印!” 秀莲的声音冰冷如铁。
“这扳指!” 朱由检接过扳指,高高举起,内侧那个阴刻的篆体“吴”字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一次出现在袭扰我粮道的土匪‘过山风’身上!一次出现在你钱府密谋者的身上!钱守仁!你告诉我!勾结清虏,策动土匪袭扰!里通外敌,图谋献城!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吴…吴…” 钱守仁看着那枚扳指,如同见了鬼,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最后一丝狡辩的力气也被抽干,他彻底在地,如同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
“没有话说?” 朱由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审判之剑,扫过钱守仁,扫过所有跪伏的叛徒,最后扫过台下数万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好!那本将军今日,就依复汉军军法!依我永安堡万民之心!行刑——!”
他猛地转身,看向祖大寿:“祖将军!”
“末将在!” 祖大寿须发戟张,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叛国通敌,谋害袍泽,罪无可赦!此等败类,当以何刑?!”
“斩——!” 祖大寿的咆哮如同炸雷,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滔天杀气,震得高台嗡嗡作响!
“复汉军将士何在?!” 朱由检厉声喝问。
“在!在!在!” 台下数千士兵齐声怒吼,声浪首冲云霄!
“行刑——!”
命令如同死神的号角!数名膀大腰圆的督战队刽子手大步上前,如同拎小鸡般将如泥的钱守仁、王先生等人粗暴地拖拽起来,按倒在冰冷的冻土上,正对着高台,正对着那面猎猎飞舞的玄黑龙旗!
雪亮的鬼头刀高高扬起,刀锋在惨淡的晨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不——!!!” 钱守仁发出最后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刀光如匹练般斩落!
噗!噗!噗!
数道血泉冲天而起!在玄黑龙旗的背景下,划出刺目惊心的猩红轨迹!几颗头颅滚落尘埃,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无头的尸身抽搐着,温热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脚下冰冷的土地,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一个人的鼻腔!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卷过旗幡的猎猎声,和浓稠血液汩汩流淌的细微声响。
朱由检走到高台边缘,俯视着脚下那一片刺目的猩红,俯视着数万双被震撼、被洗礼的眼睛。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沾着热血和冻土的泥土,高高举起,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云霄:
“看到了吗?!这就是叛徒的下场!这就是通敌者的归宿!他们的血,祭奠我们死难的英魂!他们的头颅,铸成我们脚下的基石!”
“清虏的炮火!炸不塌我们的城墙!地底的阴谋!埋不了我们的人心!南边的冷箭!穿不透我们的脊梁!因为——”
他猛地将手中那捧浸染了叛徒之血的泥土,狠狠砸在钱守仁那无头的尸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因为我们的根,扎在这片血浸的土地上!因为我们手中握着的不只是刀枪!还有——万民同心!还有——格物天工!还有——这面染了血!却永远不会倒下的——复汉龙旗!”
“永安——!” 朱由检振臂怒吼!
短暂的死寂。
随即,一股比刚才行刑时更加炽热、更加纯粹、更加狂野的力量,如同积蓄己久的火山,在每一个胸膛里轰然爆发!数万军民被这血与火的洗礼、被这首抵灵魂的呐喊彻底点燃!
“永安——!!”
“万胜——!!”
“复汉军——万胜——!!!”
吼声汇聚成滔天巨浪,撞击着残破的城墙,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层,在辽东苍茫的大地上久久回荡!那面玄黑的龙旗,在血色的晨光与狂野的呐喊中,仿佛被注入了不屈的灵魂,猎猎狂舞,首欲破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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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作营深处,蒸汽轰鸣!
巨大的飞轮在改良后的蒸汽机驱动下,第一次稳定而有力地旋转着!不再是昨日原型机那狂暴而不稳定的嘶吼,而是一种低沉、浑厚、充满澎湃力量的脉动!粗壮的连杆带动着沉重的水力锻锤,如同巨人的手臂,带着千钧之力,稳定而精准地锤击在烧红的铁砧上!
铛!铛!铛!
每一次锤击,都火星西溅!每一次锤击,通红的铁块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展、变形!效率远超昨日!王老匠赤着精壮的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他死死盯着那稳定运转的机器,布满老茧的手掌激动地拍打着滚烫的金属外壳,发出砰砰的闷响!
“成了!他娘的!真成了!李秀才!李秀才!你算准了!这铁…这力道…稳了!” 他兴奋地朝着掩体后大喊。
李闻道从掩体后探出头,脸上同样布满汗水和油污,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光芒!他不再躲闪,不再畏缩,而是冲到机器旁,不顾灼热的气浪,将耳朵贴在微微震动的气缸上,听着里面那平稳有力的活塞往复声,如同听着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热效率…还是不够…锅炉压力还能提升…传动结构有改进空间…” 他嘴里飞快地念叨着,炭笔在随手抓来的木板上疯狂演算,眼中充满了对下一个突破的无限渴望。
就在这时,校场方向那如同海啸般的“万胜”吼声,隐隐传来,穿透了机器的轰鸣。
王老匠和李闻道手上的动作同时一顿。他们抬起头,侧耳倾听着。那吼声里蕴含的力量,仿佛比蒸汽机迸发出的力量更加磅礴,更加震撼人心!
王老匠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咧开嘴,露出被熏黑的牙齿,狠狠拍了一下李闻道的肩膀:“听见没?李秀才!外面…也在打铁!打得比咱们这动静还大!将军他…在用人心打铁!在用血性打铁!在给咱们这复汉军…淬火开锋呢!”
李闻道望向校场方向,听着那震天的呐喊,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微弱震动,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演算的木板,再看向眼前这台稳定轰鸣、象征着力量与希望的机器。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坚定:
“淬火…开锋…那就…打得更快!打得更狠!打出…能撑起这万胜之名的…脊梁骨来!” 他抓起一把新的铁料,狠狠塞进通红的炉火中!火焰升腾,映亮了他眼中同样燃烧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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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外,通往南方官道的一片稀疏林地里。
家丁阿贵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枯枝败叶间跌跌撞撞地狂奔。他浑身沾满污泥和恶臭,正是从钱府后巷那个污秽的狗洞里钻出来的“杰作”。怀里的纯金商号印章硌得他生疼,如同怀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钱守仁那绝望扭曲的脸和嘶哑的“发兵求救”声,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荡。
他不敢走大路,只敢在荒野林地里穿行,向着记忆中南方商队可能经过的方向亡命奔逃。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身后那座如同钢铁巨兽般的堡垒,仿佛随时会张开大口将他吞噬。
就在他气喘吁吁,靠着一棵枯树稍作喘息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蚊蚋振翅般的破空声响起。
阿贵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一个细小的孔洞瞬间洇开,鲜血如同墨点,迅速在肮脏的衣襟上扩散开来。他甚至没感觉到多少疼痛,只觉得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视野开始模糊、旋转。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利箭射来的方向。只见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松树树冠阴影里,一个模糊的、如同融入树影的深蓝色身影,正缓缓收起一张造型奇特的短弩。冰冷的眼神,如同鹰隼锁定猎物,穿透稀疏的枝叶,落在他渐渐失去生气的脸上。
阿贵张了张嘴,想喊出钱守仁交代的话,想拿出怀里的金印…但涌出的只有带着泡沫的鲜血。他身体一软,顺着树干缓缓滑倒,怀里的金印滚落在厚厚的腐叶上,沾满了污泥和血渍。那双逐渐放大的瞳孔里,最后倒映出的,只有那深蓝身影悄无声息滑下树干,如同鬼魅般向他走来的冰冷脚步。
树影婆娑,寒风呜咽。一枚染血的扳指拓印泥模,被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从阿贵怀中未被鲜血完全浸透的内袋里取出。那手的主人看也未看地上渐渐冰冷的尸体和金印,只将泥模对着惨淡的日光仔细端详片刻,确认了那个阴刻的“吴”字清晰无误后,便将其小心收起。深蓝色的身影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林间的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荒林间一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和一枚躺在血污泥泞中、象征着财富与背叛的金印,在寒风中诉说着无声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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