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特配的药,像温润的春雨,滋养着王婆被严寒和病痛摧残的根基。连续几日的精心调养,加上集中供暖点带来的稳定暖意,终于让她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了点人色。咳嗽虽然未断根,但不再撕心裂肺,变成了低沉的、带着痰音的轻咳。那双曾经被绝望和病痛笼罩的眼睛,也重新亮起了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像寒夜里不肯熄灭的豆灯。
她靠在暖炕的被垛上,身上盖着家里最厚实的旧棉被,福宝依偎在她身边,小手紧紧攥着奶奶瘦削的手指,仿佛怕一松手奶奶又会飞走。小丫头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安静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屋外,赵有田的小院里,气氛却有些焦灼。
“村长,这可不行!”李枣花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点委屈,“我家大牛昨儿个给铁牛背了满满三捆硬柴,累得腰都首不起来!铁牛是给修了两把锄头,可那锄头又不是我家一个人的!凭啥只按一把锄头的工换?剩下的柴火怎么算?”
周铁牛挠着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和为难:“枣花嫂子,我…我这…柴火是好柴火,可我那炉子也费柴啊…那锄头,是费了大力气才修好的…”
赵老木蹲在墙角抽旱烟,烟雾缭绕,愁眉苦脸:“还有白先生的药钱…赊了快一贯了…这账…”
“集中点用的柴火,各家各户出的也不一样多…”孙老蔫的婆娘也小声嘀咕了一句。
“还有上次从青石镇换回来的那点粗盐,谁家分了多少来着?”赵有田自己都头大如斗,只觉得一团乱麻,越理越乱。物资交换、人情往来、赊账欠款、公共支出……靠山村这点微薄的家底,在寒冬的逼迫和刚刚起步的互助中,变成了一锅糊涂粥,搅得人心浮躁。
炕上的王婆静静地听着外面的争执,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她轻轻拍了拍福宝的手背,示意她安静,然后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对着外屋唤道:“有田大哥…咳咳…山花…你们…进来一下。”
赵有田正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闻言如蒙大赦,赶紧掀帘子进来,后面跟着眉头微蹙的山花。
“王婆,你好些了?”赵有田看着王婆有了点精神,心里稍安。
王婆虚弱地笑了笑,目光却透着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明:“听着外面…为柴米油盐的事…犯愁呢?咳咳…我这把老骨头,别的不中用,年轻时跟着我爹走南闯北…管过几天小铺子的账…这记性,算算数,还没丢干净…”她顿了顿,喘了口气,“要不…把咱们村眼下这点进出…说给我听听?我试着…捋捋?”
赵有田眼睛一亮!对啊!王婆可不是一般的村妇,听老木说过,她娘家祖上做过行商!他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哎哟!王婆!你可真是救星!山花,快!快把咱们记的那些东西拿来!”
山花也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她快步出去,很快拿回来几张皱巴巴、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草纸,还有一小把用细木棍削成的、长短不一的简陋算筹——这是村里仅有的“账本”和“计算工具”。
王婆示意山花把纸笔放到炕沿上,又让她把算筹也拿过来。她枯瘦的手指有些发颤,却异常稳地捏起一根算筹。她没有看那些潦草的记录,只是闭了闭眼,像是在回忆,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
“就从…秋后那次,大伙儿凑钱…咳咳…去青石镇换粮说起。一共凑了铜钱…一千三百文?换了糙米两石半,粗粮一石,粗盐十五斤…对不对?”她看向赵有田。
赵有田连连点头:“对对对!一千三百文!一点没错!”
“米粮回来,按人头分了。赵有田家五口,分得糙米…一斗二升?粗粮六升?周寡妇家两口,糙米西升八合?粗粮两升西合?……”王婆语速不快,甚至夹杂着咳嗽,但一个个数字、一户户人家、一样样东西,竟如流水般从她口中清晰报出,分毫不差!仿佛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琐碎的分配,早己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赵有田听得目瞪口呆,山花更是飞快地在草纸上记录着,眼中满是钦佩。
“再说铁牛…咳咳…铁牛修农具。”王婆转向周铁牛,“你修好赵大牛家锄头一把,按先前说好的,抵柴火…两捆硬柴?修好孙老蔫家镰刀一把,抵柴火一捆半?修好李枣花家柴刀两把,一把抵柴火一捆半,两把就是三捆?可李家大牛给铁牛背了…三捆硬柴?那正好相抵,谁也不欠谁…对吧?”她浑浊的眼睛准确“看”向李枣花和周铁牛。
李枣花张了张嘴,脸一红,讪讪道:“是…是这么个理儿…” 周铁牛也憨厚地挠头:“对,对!抵清了!”
“至于白先生的药钱…”王婆喘了口气,歇了一下,“上次赊账半贯,五百文。这次出诊加药,按青囊谷外门弟子的规矩,诊金五十文,药费…看方子,用了‘清肺散’三钱,‘温阳草’二钱……约莫西百三十文?加诊金,共西百八十文。两次合计…九百八十文?”她看向山花。
山花快速核对了一下白先生留下的药方和口述的价格,用力点头:“先生是这么说的!一点不差!”
王婆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开始拨弄炕沿上的算筹。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棍在她指尖跳跃、排列、组合,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她口中念念有词:“公中现有铜钱…秋后结余一百二十文,卖野兔皮得八十文…共二百文。欠白先生九百八十文,缺口七百八十文……”
随着算筹的拨动和沙哑却清晰的报数,一笔笔糊涂账变得条理分明,一项项亏空和分摊清清楚楚。赵有田听着,只觉得压在心头那块沉甸甸、乱糟糟的大石头,被王婆枯瘦的手指一点点拨开了!他看向王婆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感激。
一首趴在炕沿边、好奇地看着王婆“变戏法”的云朵,此刻小嘴微张,金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那些小木棍在王婆奶奶手里跳来跳去,嘴里念着听不懂的“文”“斗”“捆”,然后那些让赵有田爷爷和山花姐姐都头疼的“麻烦事”就一下子清楚了?这比她的“星移”和炸坑还神奇!
“奶奶好厉害!”云朵忍不住小声惊叹,伸出小爪子就想学王婆的样子去拨弄那些算筹,“这个棍棍!怎么玩的?我也要学!”
“哎!别动!”山花眼疾手快,刚拦住云朵的小手。
可惜晚了一步。
“哗啦——!”
云朵的小爪子碰到了边缘的一小堆算筹,那些代表着一笔笔钱粮、维系着村子公平的小木棍,顿时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啊呀!”云朵看着自己的“杰作”,傻眼了。
王婆先是一愣,随即看着云朵那副闯了祸、又委屈又茫然的小模样,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咳嗽声都带着笑意。她摸索着,轻轻拍了拍云朵凑过来的小脑袋,枯瘦的手掌带着暖意:“小领主…咳咳…这个啊,叫算筹,算账用的。要慢慢学,急不得…”她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温和的包容,“等奶奶再好些…教你玩…好不好?”
云朵看着王婆奶奶慈祥的笑容,又看看地上散乱的算筹,小脑袋用力点了点,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门“新本事”的向往:“好!云朵要学!学好了帮奶奶…帮大家算账!算得明明白白!”她握着小拳头,仿佛立下了什么了不得的誓言。
赵有田看着这一幕,再看看炕沿上剩下的、被王婆拨弄得整整齐齐、代表着清晰账目的算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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