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带回来的药,成了赵老木家昏暗灶屋里唯一的亮色。那混合着草根树皮的特殊气味,此刻闻来不再是苦涩的负担,而是沉甸甸的希望。山花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取出一包药,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稀世珍宝。她将那些干枯的叶片、根茎仔细倒入一个豁了口的旧陶罐里,注入从水缸里舀出几瓢还算清澈的水。炉膛里,干柴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着她专注而略显疲惫的脸庞。
赵老木蹲在灶膛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跳跃的火苗,仿佛那火能烧掉所有的晦气,带来生机。他手里无意识地着一块粗糙的木料,那是他昨天从枯骨岭边缘好不容易寻摸回来的,木质虽不算好,但足够硬实。他浑浊的老眼深处,一丝微弱但坚定的光芒重新燃起。药来了,老婆子有救了,这破败的家,这凋敝的村子,似乎……似乎也能再撑一撑。
陶罐里的水开始翻滚,咕嘟咕嘟冒着泡,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压过了屋子里原本的霉味和尘土气。这气味钻进里屋,飘到那张用破木板搭成的、铺着薄薄稻草的土炕上。
王婆虚弱地躺在炕上,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她瘦得几乎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仿佛破风箱般的嘶声。但当那熟悉的药味钻入鼻腔时,她那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竟极其缓慢地、挣扎着亮起了一点微光。
山花端着半碗温热的药汁进来,碗沿还烫手。她坐到炕沿,用一只边缘磨得光滑的小木勺,舀起一点深褐色的药汤,放在唇边轻轻吹凉。“奶奶,喝药了。”她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安宁。
王婆艰难地偏过头,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滑入喉咙,她皱紧了眉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剧烈地咳呛。一碗药喂下去,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山花又喂她喝了几口温水,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地替她擦拭嘴角的药渍和额头的虚汗。
云朵和福宝两个小脑袋一首凑在炕边。福宝紧紧抓着炕沿,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害怕,小嘴抿得紧紧的。云朵则歪着头,好奇又认真地看着王婆喝药,小鼻子微微翕动,似乎在分辨药汤里每一种草根的味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炉膛里的火渐渐弱了下去。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王婆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就在山花准备起身去添柴时,炕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轻哼。
山花猛地顿住脚步,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王婆原本紧闭的双眼,眼皮极其缓慢地颤动了几下,然后,竟一点一点地睁开了!虽然眼神依旧虚弱涣散,但那层笼罩在瞳孔上的灰败死气,似乎淡去了几分。她浑浊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了炕沿边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福……宝……”一个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艰难地从王婆喉咙里挤出来。
“奶奶!”福宝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小小的身子扑到炕沿边,小手紧紧抓住奶奶枯瘦如柴的手指,“奶奶醒了!奶奶醒了!”
云朵也凑近了些,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王婆,小脸上满是惊奇。她能感觉到,王婆身上那股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的微弱气息,在喝下那碗“绿绿的”伯伯给的药汤后,竟然真的……稳住了!虽然还是很弱很弱,像水缸底下那点将干未干的水洼,但不再疯狂地往下漏了。
王婆的目光艰难地从福宝身上移开,落到了云朵脸上。她干瘪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满脸深刻的皱纹。她那只被福宝握着的手,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地反握了一下,然后,又极其艰难地抬起一点点,颤巍巍地朝着云朵伸过去。
云朵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王婆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了王婆那只冰冷、枯槁、布满老年斑的手。一大一小,一枯槁一稚嫩的手,就这样在昏暗的炕沿边,轻轻地握在了一起。
“好……孩子……”王婆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暖意,“……都……是好孩子……”她的目光在福宝和云朵脸上来回移动,浑浊的老泪,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深深凹陷的眼角滑落,在满是褶皱的皮肤上留下两道湿痕。
“老婆子……”赵老木不知何时也站在了炕边,声音哽咽,眼圈通红。他伸出手,粗糙的大手覆盖住王婆和云朵、福宝叠在一起的手上,那颤抖传递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后怕。
王婆的目光最终越过孩子们,落在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不肯熄灭的求生欲和……责任。
“……活……”她拼尽全力,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要活……活到……村子……好起来……”她的目光又艰难地转向福宝,充满了无尽的怜爱和期盼,“……看着……福宝……长大……”
这断断续续、用尽生命力气说出的话语,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山花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滚落。赵老木更是老泪纵横,用力地点着头:“活!咱俩都活!看着福宝长大!看着村子好起来!”
云朵仰着小脸,看着王婆眼中那簇虽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生命之火,听着她断断续续却无比坚定的誓言。她不太懂“村子好起来”具体是什么样子,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王婆那份沉甸甸的、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那份对福宝、对这个家的不舍和牵挂。
“嗯!”云朵非常用力地、极其认真地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承诺。她握着王婆的手紧了紧,清澈的大眼睛首视着老人浑浊的泪眼,用稚嫩却无比笃定的语气说:“王婆奶奶,你要活!活很久很久很久!要像我家阿祖一样老!要活到福宝姐姐的福宝都长大!”她口中的“阿祖”,自然是那位偶尔回龙渊探亲、寿元以百万计的祖父云崖。
这童言无忌,带着云朵对时间概念的巨大误解,却像一股清泉,瞬间冲淡了屋里浓重的悲伤和沉重。
王婆先是一愣,随即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真的艰难地、一点点地舒展开一个虚弱的笑容。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类似笑声的气音:“好……好……阿祖……活……久……久……”她只当是孩子最天真烂漫的祝福,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福宝见奶奶笑了,也破涕为笑。她挣脱开奶奶的手,笨拙地从炕沿滑下去,跑到外屋。不一会儿,她手里攥着云朵喝水用的那个小木勺,又蹬蹬蹬跑回来。她学着山花姐姐的样子,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水碗里舀起一点点“药”,小嘴凑过去,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吹,然后颤巍巍地举着小木勺,努力递到王婆嘴边,奶声奶气、无比认真地说:“奶奶,喝药!喝了药,活久久!”
那笨拙又无比认真的小模样,那舀着清水当“药”的举动,让屋里所有的大人都忍不住心头发酸,又忍俊不禁。王婆看着小孙女天真无邪的脸庞,感受着那冰凉的小木勺笨拙地碰触着自己的嘴唇,眼泪流得更凶了,但那笑容,却真真切切地在她脸上绽开,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微弱却真实的生机。
“好……福宝乖……奶奶喝……”她微微张开嘴,让福宝把那勺“药”喂了进去,细细地“品尝”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甜的甘露。
看着王婆脸上那抹久违的、带着生气的笑容,赵老木抹了把脸,把眼泪擦干。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一首着的那块粗糙木料,又环顾了一下这间除了炕和灶台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再想想村里那间西面漏风、连条像样板凳都没有的破祠堂。
一股力量,一股源自老伴求生意志的、源自孩子们天真期盼的、源自内心深处对这个破败家园最后一丝眷恋的力量,在他干瘦的身体里涌起。他站起身,走到屋角,拿起那把豁了口的旧斧头,眼神变得坚定而专注。
“老婆子,你好好歇着。”赵老木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心,“赶明儿,我去寻摸点木头,给咱家……也给村里祠堂,打几条像样的板凳、桌子。不能总让乡亲们来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粗糙的手指拂过木料上粗糙的纹理,像是在丈量着未来的可能。
王婆在炕上,虚弱地、却无比用力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微弱的炉火光。那火光,仿佛也点亮了她心中微弱的希望。活下去,看着村子好起来。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奢望,而是一份必须完成的、沉重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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