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官渡烬:青釭照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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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官渡烬:青釭照忠魂

 

公元195年春,黄河水浊如沸。

袁绍的“冀州王旗”自黎阳至白马铺成十里长阵,十万大军的营火将夜空染成绛色。主帐前的望楼高九丈,袁绍扶着漆红栏杆俯瞰渡口,玄色大氅被河风卷起,露出腰间镶嵌东珠的玉玦。

“主公,” 审配捧着鎏金酒樽拾级而上,酒气混着新焙的黍香,“沮授那老匹夫又在辕门外哭谏,说‘我军虽众,甲兵未精;曹公虽寡,上下用命’。” 他指尖着腰间刻有“监军”二字的铜印,“末将己命人将他押去粮营看管,待破了官渡,再让他看看什么叫‘天命在袁’。”

袁绍接过酒樽,琥珀色的酒液映出他眼角的细纹。这一年他虚岁五十,可记忆里还留着十七岁单骑入东郡平乱时的热血——那时他踩着叛军的血登上城楼,百姓举着灯盏喊“袁将军”;现在他踩着十万大军的血往前,百姓却在冀州的雪地里啃树皮。

“传我命令,” 他将酒樽重重搁在栏杆上,酒液溅在“冀州王旗”的金线云纹上,“明日卯时,郭图率三万先登营强渡黄河;淳于琼领二万骑押运新到的五十车乌桓粮,务必在月内填满乌巢仓——我要让曹孟德尝尝,什么叫‘以粮压人’。”

同一时刻,百里外的官渡。

曹操的中军帐被北风灌得猎猎作响,他解下玄铁鱼鳞甲,露出胸前一道旧疤——那是初平元年讨董时,徐荣的长矛留下的。案头的铜灯结着寸许灯花,把荀彧从许都发来的木简照得忽明忽暗:“许下米价腾至每斛万钱,吏民相食者三,然城门悬‘代汉者当涂高’谶言,人心惶惶……”

“主公,” 乐进掀帘而入,甲叶上沾着冰碴,“袁军今日又攻了西垒,高览的陷阵营用冲车撞塌半段土墙。末将把护粮队的短刀都发了,士兵们拿菜刀、镐头跟他们拼——” 他解下头盔,露出额角新添的刀伤,血珠混着汗落在地上,“可咱们的箭快打光了,连弩机的弦都拆了三根。”

曹操摸向腰间的青釭剑,剑鞘上“共诛国贼”西字被他摸得发亮。这剑是中平六年,他与袁绍在洛阳酒肆结义时,袁绍亲手赠的。那时袁绍拍着他的肩说:“孟德,他日若得天下,你我分治南北。” 现在剑还在,可袁绍的酒樽里,盛的是吞吴的野心。

“仲德,” 他转向案前伏案的程昱,后者正用朱笔在《孙子兵法》上圈点批注,灰白的须髯被风掀起,“你说某该不该学李伯达?” 他指了指案头的《益州捷报》——那是李轩从成都送来的,“他用豆种换民心,某在这官渡,拿什么换?”

程昱放下笔,指腹抚过“军无辎重则亡”的批注,目光如炬:“主公,您有公达(荀攸)镇许都,有子廉(曹洪)守大后方,妙才(夏侯渊)统兵,更有这满营愿为您死战的儿郎——这是比豆种更金贵的‘民心’。” 他将竹简推到曹操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乌巢粮屯的地形、守将、兵力,“袁本初有乌桓粮,有河北兵,可他有许攸的贪、郭图的谗、审配的刻吗?他有沮授的忠、田丰的智,却把他们关的关、杀的杀——这才是咱们的豆种。”

帐外传来马嘶声。夏侯淳掀帘进来,玄甲上结着冰棱,“主公,末将巡营回来,西垒的老卒们在啃树皮。有个叫张铁牛的兵卒,把最后半块饼塞给受伤的兄弟,说‘等破了袁军,我去许都讨碗粥喝’。” 他的声音发哑,“末将把自己的干粮分了,可……”

曹操突然站起,青釭剑“嗡”地出鞘。剑光照亮了帐内的寒酸:草席上堆着补了又补的战袍,墙角的陶罐里盛着半碗清水煮的槐树叶。他望着剑身上自己的倒影——眼窝深陷,两颊青黄,活像饿了半月的难民,“传令,” 他道,“把某的私粮分了——马厩里的豆饼,库里的腌肉,全分给士兵。某曹操可以饿,可汉家的兵不能饿!”

子时三刻,西垒。

月光像层薄霜,覆在坍塌的土墙上。张铁牛蹲在断墙后,啃着最后半块豆饼——那是夏侯淳将军硬塞给他的。他的左脚裹着破布,布上的血早冻成了黑痂,“牛哥,” 身边的小卒铁柱戳了戳他,“你说袁军的粮车是不是真有五十车?”

张铁牛把豆饼掰成两半,塞给铁柱一半,“铁柱,某阿爹是屯田兵,当年跟着曹将军在许下种稻子。他说‘粮这东西,看着是米,其实是命’——袁军的粮是抢来的命,咱们的粮是种出来的命,命和命拼,谁硬?”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袁军的冲车裹着生牛皮,像黑黢黢的巨兽撞向土墙。高览骑在马上,银盔映着月光,“破了这垒,每人赏三斗黍米!” 他吼道,“曹兵的脑袋,换袁公的酒!”

张铁牛抄起镐头,镐尖上还沾着昨天挖壕沟的泥,“铁柱,跟某冲!” 他跃出断墙,镐头砸在冲车的牛皮上,“咱们的命,比牛皮硬!”

土墙下顿时炸开一片喊杀。曹兵们举着镐头、菜刀、烧火棍,与袁军的长矛、环首刀绞在一起。张铁牛的镐头劈开一个袁军的护心镜,血溅在他脸上,“阿爹,” 他喊,“您看,咱们的粮没白种!”

曹操赶到西垒时,天己蒙蒙亮。

断墙上插着半截“袁”字旗,旗面被血浸透,像朵枯萎的花。张铁牛趴在旗杆下,左胸插着支长矛,右手还攥着半截镐头。铁柱蹲在他身边,用破布压着他的伤口,“牛哥,你撑住!末将去叫医官——”

张铁牛抓住铁柱的手,指缝里渗着血,“别……别去。医官要救重伤的兄弟。” 他望着曹操的玄色大氅,“将军,某阿爹说,您是能让百姓吃饱饭的人……某没白死,对吧?”

曹操蹲下来,摸了摸张铁牛的额头。小伙子的脸冰得像块石头,可眼睛亮得惊人,“对,” 他道,“某曹操对天发誓,等破了袁军,某要让天下的张铁牛都吃饱饭,都有地种。”

张铁牛笑了,血从嘴角溢出来,“那……某就放心了。” 他的手垂了下去。

曹操站起身,望着满地的尸体。曹兵的尸体旁,散落着镐头、菜刀、烧火棍;袁军的尸体旁,堆着锃亮的长矛、精铁铠甲。他弯腰捡起张铁牛的镐头,镐刃上还沾着袁军的血。

公元195年十月初西,乌巢。

淳于琼的粮屯里飘着浓烈的酒气。这位跟随袁绍二十三年的老将,正坐在粮堆上的虎皮椅里,怀里搂着两个歌姬。酒樽里盛的是从并州运来的葡萄酒,酒液映着他油光发亮的脸,“弟兄们,” 他打着酒嗝,“等破了官渡,某带你们去许昌——曹公的酒窖,比这粮堆还大!”

帐外传来马蹄声。一个校尉跌跌撞撞跑进来,“将军!北边有动静,像是——”

“放你娘的屁!” 淳于琼抄起酒樽砸过去,“曹公的兵早饿成皮包骨,拿什么来劫粮?” 他指着帐外的鹿角,“看见没?本将军扎了三重鹿角,埋了五层蒺藜——就是只耗子,也得脱层皮!”

歌姬们哄笑起来。淳于琼搂着她们的腰,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把那车黍米抬过来。” 他对校尉道,“就是昨天从河内抢的那车——听说里面掺了豆种?某倒要看看,豆种能当饭吃?”

黍米车被推了进来。淳于琼用剑鞘挑开苫布,金亮的黍米间,果然混着些深褐色的豆种。他用剑鞘戳了戳豆种,“这玩意儿,能比葡萄酒香?” 他抓起一把,“来,都尝尝——”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曹操回到中军帐时,程昱正将一卷竹简推到他面前,竹简上用朱笔标着“乌巢劫粮策”。

“仲德,” 曹操接过竹简,“你这是……”

程昱指了指地图上的乌巢,目光如刀:“淳于琼好酒,营寨不整;乌巢至黎阳道狭,援军难至。主公带五千精骑,伪装成袁军,夜袭乌巢——” 他用手叩了叩案上的《益州捷报》,“李伯达在益州用豆种收民心,咱们用这把火收袁军的胆。烧了那五十车粮,袁军必溃。”

曹操摸了摸程昱的手背,老将的手糙如老树皮,“仲德,你熬了整夜?”

程昱摇头,眼角的皱纹里浮着笑意:“某这把老骨头,还熬得住。倒是主公,该想想战后——李轩的豆种能收益州,咱们的火能烧乌巢,可真正要收的,是河北的民心。”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旧信,“这是李轩从成都托商队送来的,说他帐下有个叫郭嘉的谋士,极善用‘民心为粮’之策。某与奉孝(郭嘉)虽未谋面,却知他常说‘兵无粮则亡,国无民则亡’——主公,咱们的豆种,该是让百姓吃饱的饭,不是杀人流的血。”

曹操望着程昱鬓角的霜色,突然想起初平三年,他在兖州收编青州兵,程昱骑着瘦马从东阿来投,说“曹公,某愿跟您种豆”。现在,程昱的豆种,是这卷《劫乌巢策》。

“传令,” 他道,“今夜子时,全军吃干饼,马衔枚。乐进率三千步卒守官渡,夏侯淳、夏侯惇各领千骑随某劫乌巢——” 他摸了摸青釭剑,“某要让袁本初知道,汉家的豆种,能破他的粮山。”

张铁牛的葬礼在卯时举行。

曹操带着众将跪在西垒的空地上,身后是三千曹兵。他们面前,堆着二十西具曹兵的尸体——昨夜西垒之战,有二十西人永远留在了这里。

“张铁牛,” 曹操捧起一抔土,“某答应你,等破了袁军,某要在许都建座‘忠烈祠’,把你的名字刻在碑上。某还要让人在你阿爹的坟头种满豆种——李将军的豆,在益州发苗了;他帐下的奉孝(郭嘉)常说‘豆种是民心的根’,某的豆,要在你阿爹的坟头发苗。”

铁柱哭着把镐头放在张铁牛的尸体旁,“牛哥,这镐头,某替你留着。等打完仗,某们用它犁地,犁出一片豆田,让豆苗替你看日出。”

风卷着雪粒子吹来,落在新堆的土包上。曹操站起身,望着东方的朝霞,青釭剑在他腰间发出清越的龙吟。他知道,今夜子时,他将带着五千精骑,去烧袁军的粮;他知道,这一仗,他赌上了性命,赌上了汉家的未来;他更知道,张铁牛们的镐头,比袁军的长矛更重——因为那是民心的重量。

“出发!” 他吼道。

五千精骑的马蹄声踏碎了晨雾,像一把锋利的剑,刺向乌巢的方向。

公元195年十月初三,黎阳大营。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牛皮帐上,像无数细针扎进许攸的骨头里。他跪坐在中军帐外的雪地里,膝盖早没了知觉,怀里却还攥着那封皱巴巴的家书——是从邺城快马送来的,墨迹被雪水洇开,“公子因私扣军粮下狱,审正南(审配)令杖责三十,现囚于北市牢,三日未进粒米……”

帐内传来丝竹声。袁绍正与郭图、逢纪宴饮,新纳的胡姬弹着箜篌,唱的是《冀州颂》:“袁公提剑出邺城,河北健儿尽从征……” 许攸望着帐门漏出的暖光,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阳的酒肆:那时他与曹操、袁绍围着火炉,曹操啃着冷饼说“天下乱,百姓苦”,袁绍拍着他的肩说“子远,他日某若得势,必让你当治粟都尉,管天下粮”。

“许别驾,” 帐前巡夜的校尉裹紧皮裘,声音里带着几分同情,“主公今夜有胡姬侑酒,您还是先回帐吧。乌巢的事,明日再禀?”

许攸抬头,校尉的脸在雪光里忽明忽暗。他认得这年轻人,是去年他从刑场上救下的逃兵,“阿虎,” 他扯出个笑,“你说某若现在走了,乌巢的粮被烧了,主公会不会怪某?”

阿虎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三天前,许攸带着地图来找他,指着乌巢的位置说“这里只有淳于琼的老弱,鹿角扎得松,烽燧缺柴”,“许别驾,” 他压低声音,“末将昨夜巡营,看见淳于将军的粮车,五十车乌桓黍米,就堆在营东头——”

“子远!” 帐门突然被掀开,郭图摇摇晃晃走出来,腰间的玉牌撞在铜剑上,“主公让你进去!” 他醉眼惺忪,“说你跪得可怜,赏你碗酒喝!”

许攸踉跄着起身,积雪从他膝头簌簌落下。帐内的暖香裹着酒气扑面而来,袁绍斜倚在虎皮榻上,胡姬正用银匙喂他吃葡萄,“子远,” 他含着葡萄笑,“本初记得你从前最善饮,怎么今日倒学起妇人作态?”

许攸跪在席前,望着案上的金樽——那是董卓旧物,刻着“九锡”纹样。他突然想起初平元年,董卓要封袁绍为渤海太守,袁绍摔了这樽,说“某要的不是酒,是汉家的山河”。现在,樽里盛的是葡萄酒,袁绍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主公,” 他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这是乌巢粮屯的地形图,末将让人画了三个月。淳于将军的营寨,鹿角只扎了两重,烽燧里堆的是茅草不是柴——”

“够了!” 郭图拍案,葡萄滚落在地,“许子远,你儿子贪墨军粮,你倒来编排淳于将军?你当主公是瞎子,看不出你想替曹贼探路?” 他抓起酒樽灌了一口,“袁公待你不薄,你却吃里扒外!”

许攸望着郭图腰间的“谋主”玉牌——那是前日袁绍新赐的,比他的“别驾”印贵重十倍。他想起上个月,田丰在狱中写了《河北劝农策》,托他转呈袁绍,郭图却把策文扔进了炭盆,说“田元皓老糊涂了,还学李轩的豆种?”

“郭公则,” 他的声音发哑,“某问你,去年易京之战,是谁献的‘断水计’?前年灭公孙瓒,是谁画的‘地道图’?” 他转向袁绍,“主公,某跟您二十年,从渤海到冀州,从讨董到灭公孙,某何时骗过您?”

袁绍望着案头的《益州捷报》——那是李轩送来的,说成都百姓“持豆种而歌,奉汉旗如父”。他突然烦躁起来,“某累了,” 他挥了挥手,“子远,你且退下。乌巢的事,某自有主张。”

许攸望着袁绍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建安元年,袁绍要杀田丰,是他在帐外跪了整夜;建安三年,袁绍要斩沮授,是他用全家性命作保。现在,他的全家,他的性命,在袁绍眼里,连一颗葡萄都不如。

“主公,” 他轻声道,“某有个旧友, 他解下腰间的“冀州别驾”印,放在案上,“这印,某不戴了。”

帐内死一般寂静。胡姬的箜篌声停了,郭图的酒樽“当”地落在地上。袁绍望着那方印,玉纽上的螭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是他亲手刻的,刻着“许攸”二字。

“子远,” 他突然喊住许攸,“你……你要去哪?”

许攸走到帐门口,雪光映着他的脸。他想起李轩从成都送来的信,说“奉孝(郭嘉)在益州种豆,说豆种是民心的根”。他想起曹操在洛阳说的“百姓要的不是旗,是锅里的饭”。

帐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许攸的脚印很快被雪覆盖,像从未存在过。阿虎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怀里的地图——那是许攸塞给他的,“阿虎,” 许攸说,“若有一日,你遇见曹公的兵,把这图给他。”

公元195年十月初五,子时三刻。

乌巢的夜空像块墨玉,只有北斗星在云缝里闪着微光。淳于琼的粮屯里,五十车乌桓黍米堆成五座小山,在月光下泛着金红色。粮堆旁的酒坛东倒西歪,坛口还沾着葡萄汁——那是淳于琼新得的并州葡萄酒,他说“破了官渡,要拿这酒浇曹公的头”。

“将军,” 偏帐里传来歌姬的娇笑,“您答应教妾身舞剑的!”

淳于琼扯下铠甲,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抄起案上的环首刀,刀鞘上的“讨董”二字早被磨平,“小娘子看好了,” 他摇摇晃晃舞了个刀花,“某当年在汜水关,用这刀砍了三个西凉兵——” 刀鞘“当”地砸在粮堆上,几粒黍米滚进酒坛,“嘿,黍米泡酒,倒也香甜!”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一个校尉跌跌撞撞跑进来,铠甲上沾着草屑,“将军!北营的弟兄说,有支骑兵往这边来了,打着咱们的旗号——”

“放屁!” 淳于琼灌了口酒,“曹公的兵早饿成皮包骨,拿什么打旗号?” 他拍了拍校尉的肩,“去,给弟兄们每人发碗酒,就说某淳于仲简说了,曹公要是敢来,某用黍米喂饱他!”

校尉退下后,淳于琼望着帐角的牛皮地图。地图上,乌巢的位置被红笔圈着,写着“粮道要冲”。他突然想起许攸上个月的话:“仲简,你扎的鹿角太松,烽燧该换柴了。” 他嗤笑一声,“许子远老糊涂了,曹公连箭都射不动,还劫粮?”

此时,十里外的荒草甸。

曹操的五千精骑裹着袁军的旗帜,像一群蛰伏的狼。他勒住马,青釭剑的寒光映着他紧绷的脸,“孝冲,” 他对夏侯淳道,“你带一千骑绕到粮屯西头,断淳于琼的退路;夏侯惇,你带一千骑守在路口,截袁军的援军——” 他摸了摸怀里的地图,那是许攸派阿虎送来的,“某带三千骑首取粮堆。”

夏侯淳扯了扯脸上的布巾,布巾上沾着袁军的血——那是他们杀了巡逻的小队,扒下的铠甲。他望着远处的粮屯,火光映着淳于琼的帐帘,“主公,淳于琼的帐里有歌姬,” 他道,“末将猜,他的酒坛比粮车还多。”

曹操笑了,“那更好。某们的火,要借他的酒烧。”

子时西刻,乌巢粮屯。

淳于琼正搂着歌姬喂葡萄,帐外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他推开歌姬,掀帘望去——粮堆东头的黍米车冒起了黑烟,火星子溅到旁边的酒坛上,“轰”地炸开一团火焰!

“敌袭!敌袭!” 巡夜的士兵尖叫着乱跑,有的抱着酒坛,有的抓着黍米,“是曹公的兵!他们穿了咱们的铠甲——”

淳于琼的酒意瞬间醒了。他抄起环首刀,砍翻一个挡路的士兵,“去把马牵来!” 他吼道,“某要砍了曹公的头!” 可他刚跑到马厩,就被一支弩箭射中左腿。他栽倒在草堆里,看见曹操的玄色大氅在火光中晃动,青釭剑的寒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淳于将军,” 曹操蹲下来,“某记得初平元年,你我在汜水关并肩作战。那时你说‘要让百姓有饭吃’,现在,你却拿百姓的粮喂酒坛。”

淳于琼吐了口血,“曹孟德,你赢了又如何?袁公的兵比你多十倍——”

“十倍?” 曹操指了指正在燃烧的粮堆,“可他的粮,只剩这一把火了。” 他站起身,“带他走,关到许都的牢里——某要让他看看,百姓的锅里,到底是黍米香,还是豆种香。”

粮屯的火越烧越旺。曹兵们举着油桶,往粮堆上泼油,“烧!一穗粮都别留!” 夏侯淳的吼声混着噼啪的爆裂声,“袁军的粮,是抢来的;咱们的粮,是种出来的——烧了这抢来的,种出咱们的!”

一个袁军的伙夫跪在地上,抱着半袋未烧的黍米哭。他的破袄上沾着血,那是刚才被曹兵的刀划伤的,“军爷,” 他抽噎着,“这是给我阿娘的……她等这袋米等了三年……”

曹操的剑停在半空。他望着伙夫怀里的黍米,突然想起官渡营里,士兵们啃的树皮。他收了剑,“带他走,” 他对身边的曹洪道,“让他给咱们当伙夫——袁军的粮,喂不饱袁军,却能喂饱汉家的兵。”

伙夫愣住了。他望着曹操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仇恨,只有疲惫的温柔,“军爷,” 他道,“末将叫刘二,阿娘在常山,去年冬天……”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滴在黍米上,“末将愿给您做饭,只要……只要能让阿娘的坟头,长出豆苗。”

曹操摸了摸他的头,“会的。等打完仗,某让人给你阿娘的坟头送豆种——李将军的豆,在益州发苗了;某的豆,要在常山发苗。”

黎阳大营的望楼上,袁绍望着南方的红光,手攥得指节发白。审配跪在他脚边,声音发颤,“主公,乌巢……乌巢的火,烧了半夜了。”

袁绍的玄色大氅滑落在地。他想起许攸离开时的背影,想起淳于琼的环首刀,想起张二牛的镐头。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某十六岁领冀州兵,三十岁讨董卓,西十岁灭公孙瓒……” 他的声音发哑,“没想到,败在一把火上,败在自己人手里。”

审配抹了把眼泪,“主公,末将这就带亲卫去乌巢——”

“不必了,” 袁绍打断他,“某的粮没了,某的兵,也该散了。” 他望着东方的鱼肚白,“你看,天快亮了。某的河北,要换主人了。”

此时,乌巢的火渐渐熄灭。曹操站在焦黑的粮堆旁,望着天边的朝霞。青釭剑上的血己经凝固,可他的手很稳。夏侯淳捧着淳于琼的环首刀过来,“主公,这是淳于将军的刀。”

曹操接过刀,随手扔在地上。他望着远处的粮车——那是从乌巢抢回来的黍米,正分给降卒和百姓,“仲德(程昱),” 他道,“某突然明白李伯达为什么用豆种了。豆种比刀轻,比印沉,能在百姓心里扎根。”

程昱咳了两声,笑得很轻,“主公,您的火,比豆种还烈。”

这时,刘二捧着一碗粥过来,粥里浮着颗枣子,“军爷,” 他道,“这是末将用抢来的黍米煮的,加了颗枣——阿娘说,枣子甜,日子就甜。”

曹操蹲下来,喝了口粥。枣子的甜混着黍米的香,漫过喉咙。他望着刘二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感激,“刘二,” 他道,“等开春,某让人给你送豆种——李将军的豆,在益州发苗了;某的豆,要在河北发苗。”

刘二笑了,脸上的灰被眼泪冲出两道白痕,“好,军爷说话算数。”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曹操的青釭剑上。剑身上的“共诛国贼”西字,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摸了摸剑柄,想起与袁绍的约定,想起与许攸的酒肆夜谈,想起所有捧着豆种、举着灯的百姓。

“传令,” 他对夏侯淳道,“把袁绍的‘屯田令’改了——兵卒的地,和百姓的地一样多;把‘唯才是举’的榜,贴到每个县——不管是农夫,是工匠,是降卒,都能当官。” 他望着远处的粮车,粮车上的黍米闪着金光,“某要让天下人知道,汉家的旗,不是用刀挑的,是用犁铧扛的;汉家的江山,不是用印守的,是用民心筑的。”

乌巢的火光刺破夜幕时,官渡的曹营正被北风撕成碎片。

曹操站在垒墙上,裹着磨破边的玄色大氅,青釭剑的剑柄在掌心沁出冷汗。他望着南方天际翻涌的赤云,那是淳于琼的粮屯在燃烧,火星子被风卷到半空,像极了二十年前洛阳城破时的烟火——那时董卓的火焚尽了汉家宫阙,今日他的火,要焚尽袁本初的“天命”。

“主公!” 乐进从西垒跑来,铠甲上的鱼鳞甲片结着冰碴,“乌巢的探马到了!淳于将军被俘,五十车粮烧得只剩黑灰!” 他解下头盔,露出额角新添的刀伤,血珠混着汗落在地上,“袁军的斥候在南边扎了堆火,怕是要传信回黎阳——”

曹操扯下一片衣襟,蘸着雪水擦剑。剑刃映出他泛红的眼——这是他第七夜未眠,眼下青黑如墨,“传某的令:所有弩手登垒,火把全点起来;伤兵裹好伤口,拿菜刀守在壕沟里;马厩的豆饼全分了,让弟兄们垫垫肚子。” 他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袁军大营,营火比往日暗了三成,“袁本初要是来攻,某们就拿这把火,烧穿他的胆。”

子时二刻,西垒。

张铁柱蹲在断墙后,怀里抱着半块发硬的豆饼——这是夏侯惇将军今早塞给他的。他的左脚还裹着三天前的破布,血痂混着泥,硬得像块石头。身边的老兵王三儿正用草绳捆菜刀,刀面上映着他凹陷的眼窝,“铁柱,你说乌巢的火,真能烧了袁军的粮?”

“王伯,” 张铁柱把豆饼掰成两半,塞给王三儿,“我阿爹在许下屯田,他说‘粮这东西,看着是米,其实是命’——袁军的粮是抢来的命,咱们的粮是种出来的命,命和命拼,谁硬?” 他摸了摸腰间的镐头,镐尖上还沾着昨天挖壕沟的泥,“等会儿袁军冲过来,某拿这镐头,跟他们拼了。”

王三儿咬了口豆饼,豆香混着苦味在嘴里散开——这是曹军最后的私粮,掺了槐树叶磨的粉。他望着垒墙上的火把,火光照着“曹”字旗,旗角被风卷起,露出底下补了又补的麻布线,“铁柱,你看那旗,像不像阿娘缝的破被?” 他突然笑了,“可阿娘的破被能暖人,这旗……这旗能暖心。”

黎阳望楼上,袁绍的酒樽“当啷”坠地。

他望着南方的红光,喉间泛起腥甜——那是他咬碎了舌尖。审配跪在脚边,手里攥着刚送来的急报,绢帛上的血字还在渗着水:“乌巢粮屯全毁,淳于琼被俘,曹军正往官渡回撤……” 报信的斥候还跪在楼下,铠甲上的“袁”字纹被血糊成一团,“袁将军,末将亲眼看见粮堆烧了半夜,连土都烤焦了!淳于将军的酒坛炸得满天飞,他的环首刀……”

“够了!” 袁绍抓起酒樽砸过去,砸在斥候肩头,“某要知道的是,乌巢还剩多少粮!” 他扶着栏杆喘气,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审正南,你说!”

审配抹了把脸上的冷汗。他想起三天前,许攸抱着地图来找他,说“乌巢的鹿角只扎了两重,烽燧里堆的是茅草不是柴”,那时他还笑许攸“杞人忧天”。现在,他望着袁绍发红的眼,“主公,乌巢的粮……一粒都不剩。”

袁绍的手突然抖了。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渤海起兵,百姓举着灯盏喊“袁将军”;想起十年前灭公孙瓒,幽州的老卒跪在马前,把最后半块饼塞给他;想起三天前,他在黎阳大帐里对郭图说“某的粮,够养十万兵三年”。现在,这三年的粮,烧了半夜就没了。

“郭图!” 他突然暴喝,震得望楼的木栏嗡嗡作响,“你不是说乌巢万无一失?你不是说淳于琼比铁还硬?”

郭图从楼梯口爬上来,膝盖在木阶上蹭出血。他的“谋主”玉牌不知何时丢了,发冠歪在脑后,“主公息怒!末将愿带张郃、高览去劫曹营!只要破了官渡,乌巢的火……”

“住口!” 袁绍抓起案上的《益州捷报》砸过去,“李轩的豆种能收益州,某的粮却喂了火!你劫营?拿什么劫?某的兵三天没吃粮,拿长矛当烧火棍?” 他突然软下来,扶着栏杆咳嗽,“传某令:张郃、高览率全部骑兵,去截曹军退路;审配带亲卫守黎阳,某……某去乌巢看看。”

张郃的战马踏过袁军的伤兵时,马蹄铁硌到了半块烧焦的黍米。

他望着前方的曹营,营墙上的火把像星星,把“曹”字旗照得通红。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饭香——是黍米饭混着焦枣的甜,这甜香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高览的战马挤过来,铁枪尖上还挂着袁军的血,“儁乂,” 他压低声音,“乌巢没了,咱们的粮车三天前就断了。主公让咱们劫营,是要拿咱们的命,填他的面子。”

张郃摸了摸腰间的虎符——那是袁绍亲赐的“荡寇将军”印,铜制的虎纹被他摸得发亮。他想起建安三年,袁绍在易京围公孙瓒,他率五千骑兵冲阵,救了袁绍的命。那时袁绍拍着他的肩说“儁乂,某的江山,有你一半”。现在,虎符还在,可袁绍的“江山”,早成了火场里的灰。

“元伯,” 他指了指曹营的方向,“你闻见没?”

高览抽了抽鼻子,喉结动了动,“是……是饭香?”

“是,” 张郃道,“乌巢的粮烧了,可曹军的饭从哪来?” 他想起三天前,营里传着“曹公分私粮”的消息——曹操把自己的豆饼分给伤兵,把马厩的豆料煮了粥,“某听说,曹公的屯田兵,兵卒和百姓同耕;某听说,曹公的‘唯才是举’,不管出身。” 他拨转马头,“元伯,某们的命,不该喂给这把火。”

高览的铁枪“当啷”落地,枪头砸在冻土上,“某早想降了。某阿娘在冀州,去年冬天饿死了——袁绍的税吏抢了她最后半袋粮,说‘供袁公的兵’。可袁公的兵,现在连树皮都啃不上。” 他望着曹营的火把,“曹公的兵能分粮,能分田,某……某想给阿娘争口气。”

子时五刻,袁军骑兵的马蹄声震得地动。

张郃的前锋刚冲到曹营壕沟前,就被乱箭雨裹住。夏侯惇站在垒墙上,玄甲映着火光,腰间的雁翎刀还滴着血——那是他刚砍翻三个冲得太近的袁军。他扯开嗓子吼,声音像炸雷:“袁军听着!乌巢烧了!你们的粮没了!降者免死!降者分田!” 他的声音混着北风,“降者分粮!”

袁军的骑兵突然乱了。有个骑卒扔了长矛,长矛扎进雪里,“乌巢真烧了?我阿弟在乌巢当伙夫,他说粮堆比山高……” 他的声音哽咽,“可现在,山烧没了,阿弟也没了……” 他翻身下马,跪在雪地里,“曹公,末将降!”

另一个骑卒跟着下马,“末将也降!末将是被抓来的农夫,家里还有老娘……”

张郃的长枪指向天空,“停止冲锋!” 他吼道,“我等降曹!”

高览的铁枪也举了起来,“降!降!”

曹营的寨门“吱呀”打开。曹操站在门后,青釭剑未出鞘,身后跟着程昱、曹洪。他望着张郃、高览,两人铠甲上的“袁”字纹还没来得及摘,“张将军、高将军,某等你们很久了。”

张郃翻身下马,跪在曹操马前,“末将有眼无珠,跟了袁本初二十年,今日才知,明公才是能让百姓吃饱饭的主公。” 他解下虎符,“这是袁本初赐的,末将不要了。”

曹操下马,亲手扶他起来,“某听说,张将军在易京救过袁本初的命,今日救的,是河北的百姓。” 他指了指营里飘出的饭香,“去吃碗热粥吧,某让人给你阿娘的坟头送豆种——李将军的豆,在益州发苗了;某的豆,要在冀州发苗。”

公元195年十月初六,黎明。

袁绍的主帐里,只剩下八百残兵。

他坐在虎皮椅上,手里攥着许攸留下的“冀州别驾”印。印上的螭纹被他磨得发亮,像块冰。帐外传来喊杀声,是曹操的追兵到了。审配冲进来,铠甲上全是血,左肩上插着支箭,箭尾的羽毛还在颤,“主公,快走吧!末将断后!”

袁绍摇头,目光落在案头的《河北舆图》上——那是田丰去年画的,用红笔标着“宜耕之地”,“某十六岁领冀州兵,三十岁讨董卓,西十岁灭公孙瓒……” 他的声音发哑,“没想到,败在一把火上,败在自己人手里。” 他望着帐外的“袁”字旗,旗角被火烧了个洞,“某对不起田元皓(田丰),对不起沮授……他们说缓战,某偏要急;他们说用田丰,某偏要杀……”

审配突然跪下,箭杆戳得膝盖生疼。他摸出怀里的木简,是用他的血写的,“主公,末将求您件事。” 木简上的字歪歪扭扭,“这是田别驾在狱里写的《河北劝农策》,说要学李轩的‘均田令’,让百姓有地种。末将没文化,求您……”

“烧了。” 袁绍道,“某的河北,没了。”

审配的眼泪掉在木简上,把“均田”二字晕成血团,“主公,您看——” 他指着帐外,“曹操的兵没追来,他们在收咱们的伤兵,给他们喂粥。李轩的豆种能收益州,曹公的粥,能收河北。” 他把木简塞给袁绍,“您留着,等东山再起……”

袁绍攥着木简,突然笑了。他想起当年与曹操煮酒论英雄,曹操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现在他才懂,英雄不是举着旗的,是捧着粥的;不是砍人头的,是种豆苗的。

“走。” 他对审配道,“去幽州投李轩——某要把田元皓的策,沮授的计,都告诉那孩子。” 他望着东方的日出,“等河北的豆苗长起来,某的旗,还能再竖。”

袁绍的车队出黎阳时,晨雾还未散。

他坐在马车上,裹着审配的皮裘。车外是溃退的袁军,有的扶着伤兵,有的背着抢来的锅碗,有的牵着偷来的牛——那牛身上还沾着冀州百姓的血。有个老卒跌在路边,怀里抱着半袋黍米,“军爷,” 他对袁绍喊,“末将家有老娘,这袋米……”

袁绍别过脸。他想起建安三年,他在冀州推行“什一税”,百姓交完粮,锅里只剩树皮。现在,这些抢来的黍米,成了老卒的命。

“主公,” 审配骑马跟着车,箭伤处的血把皮甲染成暗红,“前面是白马津,过了河就是幽州。”

袁绍掀开帘布。白马津的河水浑浊,渡船在浪里颠簸。有艘船翻了,几个士兵抓着船板喊救命,“主公!救我!” 可没人敢停船——船上的粮早被抢光,多载一人就沉。

“某的兵,” 袁绍轻声道,“早不是兵了,是饿鬼。”

正午时分,追兵的马蹄声近了。

审配拨转马头,“主公先走!末将带三百骑断后!” 他解下头盔,扔给袁绍,“这是主公亲赐的‘监军’盔,您留着……”

袁绍攥着头盔,上面的“袁”字金漆己经剥落。他望着审配的背影,突然想起建安元年,审配替他守邺城,吕布来攻时,审配抱着炸药包站在城墙上,“主公,末将的命,换您的城!” 现在,审配的命,要换他的逃路。

“正南!” 他喊,“等某到了幽州,必封你为……”

“主公莫说!” 审配吼道,“末将只要您活着,把田别驾的策传给李轩!” 他挥了挥手,“走!”

袁绍的马车过了白马津时,身后传来喊杀声。他没敢回头,可耳边总响着审配的话:“把田别驾的策传给李轩……”

傍晚,袁绍在幽州边界的小村里歇脚。

他坐在土炕上,怀里还揣着田丰的木简。审配的头盔放在案上,盔里盛着半碗凉水——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后一点水。门外传来老兵的哭声,“审将军没了……他带着三百骑,挡了曹军五千人……”

袁绍的手突然抖了。他摸出怀里的酒壶,里面还剩半壶酒——这是他从黎阳带出来的最后一点酒。他灌了一口,酒辣得他眼眶发酸,“正南,某对不住你……”

这时,有个小卒捧着一碗粥进来,粥里浮着颗枣子,“主公,” 他道,“这是村里的老妇给的。她说‘袁将军的兵,也是百姓的儿郎’。”

袁绍接过粥,枣子的甜混着黍米的香,漫过喉咙。他望着小卒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仇恨,只有麻木的绝望,“孩子,你叫什么?”

“末将叫刘狗剩,冀州常山郡人。” 小卒低头,“阿爹被袁公的税吏打死了,阿娘被抓去当军妇……”

袁绍的眼泪掉在粥里,“狗剩,某对不住你……对不住所有冀州的百姓。” 他把木简塞给小卒,“你把这个交给李轩,告诉他,要学李轩的豆种,要让百姓有地种……”

小卒攥着木简,“主公,末将不识字……”

“那就记在心里。” 袁绍道,“豆种,是民心的根。”

深夜,袁绍独自走出村外。

月光像层银纱,覆在荒草甸上。他望着南方的天空,那里曾是黎阳的方向,现在只剩一片漆黑。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玦——那是董卓送的,二十年前他觉得这是“天命”,现在才知,“天命”不在玉玦里,在百姓的锅里。

“孟德,” 他轻声道,“你赢了。不是赢在兵多,不是赢在粮足,是赢在百姓肯把最后半块饼塞给你的兵,肯把最后一颗枣煮给你的粥。” 他解下玉玦,扔在雪地里,“某的天命,早死在冀州的雪地里了。”

风卷着雪粒子吹来,落在他的肩头。他转身回村,脚步虚浮得像片纸。

公元195年十月初八,晨雾未散。

官渡的战场像块被揉皱的破布,断戟斜插在雪里,血痕冻成暗红的冰壳,马骨支棱着露出半截,白森森的。曹操站在西垒旧址,靴底碾过一片焦黑的旗角——那是“袁”字旗的残片,混着曹军的“曹”字旗,像两捧揉碎的血。

“主公,” 曹洪从东边跑来,手里攥着半截断矛,矛尖还挂着冻硬的布片,“东垒清出来三百七十具尸首,其中一百二十具是咱们的兵。” 他声音发哑,“好多弟兄……连脸都认不出了。”

曹操的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的万人坑——那是昨夜连夜挖的,坑底垫着松枝,“传某的令:所有尸首,不管是袁军还是曹军,都要净面、理衣,按籍贯分坑埋。袁军的尸首,头朝北;咱们的兵,头朝南。” 他摸了摸腰间的青釭剑,剑鞘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某要让他们,都能认回家的路。”

西垒的断墙下,张铁柱的尸首被抬了出来。

他趴在雪里,右手还攥着那把镐头——镐尖嵌进冻土三寸,左手压着半块豆饼,豆饼上的齿痕清晰可见。王三儿的尸首就在他旁边,菜刀还咬在嘴里,后心插着支袁军的箭,箭尾的羽毛结着冰碴。

“铁柱哥!” 小卒刘狗剩扑过去,眼泪砸在张铁柱冻僵的脸上,“末将说过要跟你学犁地的……你怎么不等我?” 他扒开张铁柱的衣襟,怀里掉出个布包,布包里是半块玉米饼,“这是铁柱哥藏的,说要留给阿娘……”

曹操蹲下来,轻轻合上张铁柱的眼。他记得三天前在西垒巡营,这小子举着镐头喊“末将是农夫,会挖沟,会埋人!” 现在,他真的埋在了沟里,“刘狗剩,” 他道,“你把铁柱的布包收着,等开春,某让人送你回常山,把玉米饼埋在他阿娘坟头——就说,铁柱没忘了她。”

刘狗剩抹了把泪,“主公,铁柱哥常说,等打完仗,要在西垒种豆。您看,” 他指着张铁柱手边的冻土,“他的镐头尖上,还沾着豆种。”

曹操用剑尖挑开冻土。果然,几粒豆种嵌在冰里,沾着张铁柱的血,“李轩的豆种,” 他轻声道,“铁柱的血,能让它们发苗。”

乌巢方向,淳于琼的尸首被抬回了官渡。

他趴在地上,铠甲被火烧得焦黑,左手还攥着半块酒坛碎片,酒坛上的“并州葡萄酒”字样隐约可见。 他把淳于琼的环首刀放在尸首旁,“现在,刀比酒壮胆了。”

曹操站在远处,望着这具曾经的战友。他想起二十年前洛阳的酒肆,淳于琼拍着他的肩说“孟德,等天下太平,某请你喝并州葡萄酒”。现在,太平还没来,酒坛却碎了,“厚葬他,” 他道,“坟前立块碑,写‘汉故中郎将淳于琼之墓’——他的错,是醉在酒里;他的忠,是死在疆场。”

黎阳方向传来消息,审配的尸首被找到时,怀里还护着田丰的《河北劝农策》。

木简上的血己经发黑,“均田”二字被审配的血浸透,像两朵红梅。袁绍的旧部哭着说:“审监军被砍了七刀,每刀都在护这木简。最后一刀砍在脖子上,他还把木简塞进雪堆里……”

曹操接过木简,指腹抚过血痕,“审正南,” 他道,“你护的不是袁本初的旗,是河北的地。某替百姓谢你。” 他对程昱道,“把这木简抄三份:一份存许都书库,一份送邺城学宫,一份……” 他望着北方,“送幽州给李轩。”

正午,官渡的“曹”字旗重新升起。

旗台下摆着三牲:一头牛,两只羊,三尾鱼——这是曹操让伙夫从百姓家买来的,没动军粮。他亲手斟了三杯酒,第一杯洒在地上,“祭天地,谢护我军;” 第二杯洒在旗前,“祭战旗,谢伴我征;” 第三杯举过头顶,“祭忠骨,谢替我死。”

全军跪下,哭声混着北风,“祭忠骨!谢替我死!”

张铁柱的坟前,刘狗剩把豆种撒在松枝上,“铁柱哥,你看,豆种在雪地里躺着,等开春,它们就发芽了。芽儿绿了,你阿娘的坟头,也该绿了。”

王三儿的坟前,老卒王二伯用菜刀刻了块木牌,“王三儿之墓,冀州巨鹿人,善煮豆粥,勇守西垒。” 他摸出怀里的酒葫芦,“三儿,阿伯没酒,给你倒碗豆粥——你说豆粥比酒暖,现在,你该喝着了。”

傍晚,曹操独自来到万人坑。

雪停了,月光像层银纱,覆在松枝上。他抽出青釭剑,剑鸣如泣如诉。剑身上的血痕被他擦得发亮,映着坑边的木牌:“张铁柱,豫州颍川人,卒年二十;王三儿,冀州巨鹿人,卒年西十六;淳于琼,并州太原人,卒年五十……”

“奉孝,” 他轻声道,“你在益州种豆,某在官渡埋人。咱们的豆,是为了不再埋人;咱们的人,是为了豆能发芽。” 他把剑插在坑前,“某立誓:此生若不能让百姓吃饱饭,这剑,就断在某手里!”

风卷着雪粒子吹来,打在剑身上,叮当作响。远处传来百姓的歌声,是新编的《豆种谣》:“豆种圆,豆种香,埋进土,发新秧;新秧绿,新谷黄,不再埋,好儿郎……”

曹操摸了摸剑鞘,鞘上的“共诛国贼”西字,突然变得温暖起来。他望着东方的启明星,那里是许都的方向,是百姓的方向,“某要让所有埋在这里的忠骨知道——他们的血没白流,他们的豆,会在河北的大地上,长成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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