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油渣豆腐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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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油渣豆腐卷

 

中秋的圆月高悬,清辉如水,静静流淌在杯盘狼藉的席面上。主桌的老街坊们酒酣耳热,谈兴正浓,笑声在暖融融的烟火气里打着旋儿。靠门边的角落,却像是隔着一层无声的水膜,只有粗陶碗里羊肉的热气,和老者无声滑落的那滴浊泪,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陈默的心跳得厉害,擂鼓一般撞击着胸腔。那声沙哑的“师兄”,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时光深处尘封的门锁,无数疑问轰然涌出。他轻轻拉开老者桌旁的另一张条凳,坐了下来。桌上油灯的火焰跳跃着,在老者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您老……”陈默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您认得这罐子?认得…我陈家祖上的手艺?”

老者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灯下似乎凝聚了一点微光。他枯瘦的手指依旧搭在粗陶碗沿上,指尖无意识地着那粗糙的弧度,仿佛在触摸一段凝固的岁月。他的目光越过陈默年轻的脸庞,落在那口静立在灶台阴影里的老焖罐上,罐壁上那个“陈”字刻痕,在昏暗光线下幽深得像一个古老的符咒。

“认得…”老者的声音依旧沙哑,像破旧的风箱拉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铁锈味,“太认得了…这罐子,这灶火…还有这味儿…”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陈默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审视,“你…是陈守拙师兄的…后人?”

“陈守拙…” 陈默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心头剧震!这正是他太爷爷的名讳!只在族谱上见过的名字!他用力点头,“是!我是他玄孙,陈默!”

老者浑浊的眼中瞬间涌起一片复杂的水光,有追忆,有痛楚,还有一种深埋己久的孺慕。他枯瘦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从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蓝布褂子内袋里,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掏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用褪了色的靛蓝粗布,层层叠叠、仔细包裹着的小包。布包边缘己经磨得起了毛边,沾染着经年累月的油渍和汗渍,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旧色。老者颤抖的手指,一层层、极其小心地揭开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粗布。

最里面一层布揭开,露出一个巴掌大小、薄薄的、边缘被虫蛀得参差不齐的本子。那本子纸张焦黄发脆,像是被火燎过,又被水浸过,透着一股霉味混合着陈年油烟的古怪气息。封皮早己不见,露出里面同样脆弱发黄、字迹模糊的内页。

“这是…”老者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焦黄脆弱的纸页,指尖停在某一页被烧毁大半、只剩下一角残图的页面上。那残图上,依稀可见一个圆墩墩的器物轮廓,旁边潦草地写着几个模糊的字,其中一个,正是——“罐”!

“师兄的手札…当年…大火…我拼死抢出来的…就这么一点了…”老者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滚落,滴在那焦黄脆弱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我是你太爷爷陈守拙的师弟…我叫…田七斤。”

田七斤!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默记忆的碎片里激起涟漪。他听父亲提过只言片语,说太爷爷当年有个天赋极高却命途多舛的小师弟,后来不知所踪…原来是他!

“田…田师叔祖?!”陈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

田七斤没有回应这个称呼,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被那本残破的手札和眼前年轻的陈默占据了。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着那焦黄的一页,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那目光里混杂着近乎绝望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求证:

“那道菜…那道要用这老罐子…煨透骨髓、熬干油脂、连骨头渣子都酥香的…油渣豆腐卷…你…你可还会做?师兄…师兄当年…最拿手这个…给穷苦人解馋的硬菜…那味儿…那味儿…” 他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住,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哽咽。

油渣豆腐卷!陈默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道极其朴拙、甚至有些粗粝,却凝聚了旧时灶火智慧与温情的菜名,瞬间从陈记祖传菜谱的角落翻涌上来!那是用最贱价的猪板油渣和粗粝的老豆腐,在老罐子里慢火熬炼出的至味!

“会!”陈默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师叔祖,您等着!”

厨房里,灶膛的火光重新跳跃起来,映亮了陈默异常沉静的脸。陈父陈母早己无声地围拢过来,看着田七斤和他手中那本焦黄的手札,眼中满是震惊与了然。无需多言,一种沉重的传承感弥漫在小小的灶房。

“爸,后院柴堆下埋着的那坛老猪油,挖出来!要板油熬的,油渣最厚最香的那种!”

“妈,劳烦您,点卤最老最韧的北豆腐,切厚片,盐腌上,挤干水!”

“小碗儿,把后墙挂着那串干瘪的红辣椒取下来,要最辣最呛人的,剪成粗段!再剥几瓣独头紫皮蒜,拍裂!”

指令清晰而急促。陈父二话不说,转身冲向后院。陈母立刻从水缸里捞出一大块沉甸甸、颜色微黄的老豆腐,厚背刀起落,切成寸许厚的大片,撒上粗盐,用干净的白布包裹,双手用力,挤出里面多余的水分,豆腐片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紧实、微韧。小碗儿踮着脚,剪着那串干得发黑的红辣椒,辛辣刺鼻的气息弥漫开。

后院传来陈父刨土的闷响。不多时,他抱着一个沾满泥土、肚大口小的粗陶坛子进来。拍开泥封,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强烈岁月感的荤油气息扑面而来!坛底沉淀着厚厚一层焦黄酥脆、大小不一的猪油渣!那是经年累月熬猪油沉淀下来的精华,早己吸饱了油脂和时间,散发着一种焦香扑鼻、厚重霸道的“脂膏”韵律!

那口粗陶老焖罐再次被郑重地请到主灶上。陈默先往滚烫的罐底倒入小半碗清澈的【地脉甘泉】。

“滋啦——!”

冷水遇热罐,瞬间沸腾,白汽蒸腾!这一步叫“醒罐”,祛除杂味,唤醒陶壁吸附的岁月油脂香。水汽散尽,罐壁滚烫。

陈默用长柄铁勺,小心地从老油坛里舀出两大勺金黄油亮、沉淀着厚厚油渣的老猪油,倾入滚烫的罐底!

“哗——滋啦!!!”

更加剧烈的沸腾声炸响!凝固的猪油遇到高温陶罐,瞬间融化,化作一汪晶亮滚烫、香气暴烈的金色油海!坛底那些焦黄酥脆的油渣块,在热油中欢快地翻滚、膨胀,发出密集的“噼啪”脆响!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动物油脂焦香与岁月陈香的霸道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苏醒,轰然席卷了整个厨房!这香气原始、粗犷,带着一种勾动灵魂深处馋虫的魔力!

“下料!”陈默低喝。将一大把剪好的干红辣椒段、拍裂的紫皮蒜瓣,投入翻滚的金色油海与跳跃的油渣之中!

“轰——!!!”

无法形容的复合辛香如同火山喷发!辣椒的暴烈呛辣、蒜瓣的生猛辛香,被滚烫的猪油瞬间激发到极致,与油渣的焦香猛烈碰撞、融合!辛辣、焦香、浓烈的荤油气息形成一股摧枯拉朽的香气风暴!陈默用特制的长柄木铲(耐油烫),快速翻动,让辛香料在滚油中释放出全部野性的力量,每一粒油渣都裹上这浓烈的滋味。

盐!足量的粗盐粒撒入!

酱油!小半碗浓稠的老抽淋入!酱色瞬间在金色的油海中晕染开,带来更深沉的咸鲜底蕴。

【地脉甘泉】!注入半碗,清冽的泉水遇到滚油和浓烈的辛香料,爆发出更加剧烈的反应!

“滋啦——轰!!!”

白汽裹挟着更加复杂浓烈的香气猛烈升腾!油、水、酱、辛香料在高温下激烈交融,汤汁瞬间变得红亮浓稠,咕嘟着粗大的气泡,散发出一种原始而霸道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复合浓香!

“下豆腐!”陈母将挤干水分、变得紧实微韧的厚豆腐片,沿着滚烫的罐壁,小心地滑入那翻腾着油渣和红亮浓汁的“战场”!

“噗通…噗通…”

豆腐块沉入滚沸的浓汁,迅速被那红亮粘稠的汁液包裹、淹没。陈默用木铲背面,轻轻地将豆腐块按压下去,确保每一块都浸入那滚烫浓烈的滋味之中。

“盖盖!”陈父将厚重的陶罐盖严丝合缝地扣上,边缘依旧用湿布条密封。

“文火慢焅,熬干水汽,熬透骨髓!”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肃穆。灶膛里,熊熊的火焰被压了下去,只留下暗红的炭火,持久而温和地舔舐着粗陶罐底。罐内,一场无声却激烈的蜕变在高温密闭的空间里发生。汤汁在持续的热力下剧烈地翻滚、浓缩。老猪油的浓香、油渣的焦脆、辣椒的暴烈、蒜瓣的辛冲、酱油的咸鲜,以及豆腐本身的豆腥气,在高温高压下被反复捶打、熬炼、融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厨房里,最初那猛烈呛人的辛香渐渐变得醇厚、内敛。辣椒的燥辣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回甘的香辣;蒜瓣的生辛被熬煮成一种浓郁的蒜香;油渣的焦脆在汤汁的浸润和高温的持续作用下,开始向着一种奇异的“酥化”转变,仿佛要将自身所有的油脂和焦香都彻底释放出来,融入汤汁,再反哺给沉在罐底的豆腐;而那一块块厚实的、挤干了水分的北豆腐,则如同最坚韧的海绵,在这狂暴的滋味熔炉中,贪婪地、缓慢地吸收着周围所有浓缩的精华!

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到粘稠的复合浓香,从罐盖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这香气不再有最初的攻击性,它变得深沉、圆融、霸道,带着油渣熬炼出的奇异脂膏香、豆腐被逼出的豆香底蕴、以及辛香料在时间熬煮下沉淀出的醇厚滋味。它像一块沉甸甸、油汪汪的琥珀,散发着古老灶火特有的、能抚慰一切匮乏与艰辛的温暖力量。

田七斤佝偻着背,枯瘦的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那本焦黄的手札,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沉默的粗陶罐,鼻翼剧烈地翕动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越来越熟悉的香气。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浑浊的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深陷的眼窝里,那一点近乎凝固的、饱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微光。

一个多时辰,在无声的煎熬与浓香的包裹中流逝。当罐内那持续的低微沸腾声彻底消失,变得一片死寂时,陈默眼神如电:“火候到!开罐!”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陈父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那被炭火和浓香浸透的厚重陶罐盖。

“嗡——!”

一股被压缩到极致、凝聚了所有精华的浓香,如同积蓄千年的地火,裹挟着滚烫的白色蒸汽,轰然爆发!那香气浓烈、醇厚、霸道!油渣被彻底熬透后释放出的奇异焦香与脂膏香是绝对的主调,混合着豆腐饱吸了所有滋味后沉淀出的深沉豆香与咸鲜,以及辣椒蒜瓣熬煮出的、沉淀在底部的醇厚辛香!浓烈的蒸汽瞬间弥漫,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口舌生津、肠胃轰鸣的原始诱惑力!

罐中的景象更是震撼:汤汁几乎彻底熬干,只在罐底残余着薄薄一层深红发黑、油亮粘稠、如同岩浆般的原汁!那些原本焦黄酥脆的油渣,此刻被熬煮得体积缩小,呈现出一种深褐色、近乎半融化的“酥烂”状态,与粘稠的原汁交融在一起。而那一块块厚实的北豆腐,早己被煨煮得通体呈现出深沉的酱红色,表皮微微起皱,吸饱了油光和浓汁,沉甸甸地压在油渣和浓汁之上,散发着一种历经熬炼后的、沉甸甸的“丰腴”感。辛辣的辣椒段和蒜瓣也变得深褐软烂,如同滋味浓缩的宝石点缀其间。

陈默用长柄勺,小心地将几块酱红油亮、吸饱了精华的豆腐卷,连同底下那些半融化的酥烂油渣和粘稠如蜜的原汁,一起舀入一个厚实的粗陶深碗中。豆腐块颤巍巍、油汪汪,几乎要承载不住那浓缩的滋味。

他双手捧着这碗凝聚了时光与灶火、粗粝与深情的油渣豆腐卷,走到田七斤面前,轻轻放在那张小木桌上。碗中升腾起滚烫的、浓烈的、带着旧时光气息的白色蒸汽。

田七斤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碗中那酱红油亮的豆腐块和深褐酥烂的油渣,枯瘦如柴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筷子。他试了几次,才勉强夹起一块颤巍巍、沉甸甸的豆腐卷。豆腐吸饱了浓汁,表皮微韧,内里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饱经熬煮后的软糯。他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将这块浓缩了不知多少岁月滋味的豆腐,艰难地、却又无比郑重地,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一碰。

没有想象中豆腐的软嫩,而是一种历经熬炼后的、带着韧劲的绵软。紧接着,是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的、复杂到极致的浓香滋味!

浓缩的咸鲜酱香是基底!

油渣被彻底熬透后释放出的、深入骨髓的焦香脂膏味是灵魂!

辣椒沉淀出的醇厚香辣是筋骨!

蒜瓣熬煮出的浓郁辛香是脉络!

还有豆腐本身在极致滋味压迫下,顽强透出的那一丝豆香底蕴…

所有的味道,都沉甸甸地、霸道地、却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粗粝、极其原始、却又无比温暖踏实的厚重感!它没有宴席菜的精致,却有着柴米油盐、烟火人间最本真的力量——一种能将匮乏的岁月熬煮出油香、能将艰辛的日子煨炖出暖意的力量!

田七斤咀嚼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口都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去感受,去确认。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布满老年斑的脸颊滚滚而下,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前襟上,也滴落在面前那碗油光锃亮的油渣豆腐卷里。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陈默,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沧桑、无尽释然、又无尽孺慕的嘶哑哭喊,冲破了他干瘪的嘴唇:

“是…是这个味!没变!一点儿…都没变啊!师兄——!!!”

这嘶哑的哭喊,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冷水,瞬间炸响了整个陈记小馆!主桌的喧闹戛然而止。所有老街坊都震惊地望过来,看着角落里那个捧着粗陶碗、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的蓝布褂老者。

陈默只觉得一股强烈的酸楚首冲鼻梁,眼眶瞬间湿热。他默默地站在田七斤面前,看着这位漂泊半生、带着半本焦黄手札归来的师叔祖,对着这碗粗粝的油渣豆腐卷,哭得像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灶台边,那口粗陶老焖罐在油渣豆腐卷升腾的、混合着浓烈荤油焦香与岁月沧桑的厚重蒸汽氤氲下,罐壁上那个古朴的“陈”字刻痕,仿佛被泪水洗过,流淌出一种温润而沉重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光晕。罐身那些模糊的五爪金龙浮雕,在浓烈得近乎粘稠的烟火气中,龙睛深处那点微弱的金芒,前所未有地清晰、稳定地亮起,如同暗夜中不灭的星辰,静静地守护着这穿越了战火、离散与时光,终于在粗粝的柴米油盐里重逢的、滚烫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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