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咸菜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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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咸菜爆肉

 

葱油饼的余香似乎还黏在堂屋的梁上,彪哥那只伤了的手腕,在陈母用滚烫的药酒揉搓、旧布条层层裹紧后,暂时被强行压进了沉默里。寒雨歇了,却迎来一场更锋利的北风,刀子似的刮过巷子,卷起梧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砸在“陈记”紧闭的门板上。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屋脊,透不出一丝活气。院角那瓮百年老井的井口,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毛茸茸的白霜,触手坚硬冰凉。空气干冷得呛人,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紧。

灶间成了唯一的堡垒。炉膛里的火燃得正旺,毕剥作响,橙红的火光映着陈母忙碌的身影。她面前摊开一片浓烈的深紫红——正是王阿婆菜畦里那些被霜狠狠杀过几道、褪尽青涩、显出顽强本色的雪里蕻。叶片肥厚,叶梗粗壮,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韧劲。陈母的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仔细地搓洗着每一片叶子,洗去泥土,也洗去霜冻留下的微苦。冰水刺得她指关节发红,她却浑然不觉。

彪哥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添着柴火。火光跳跃,映亮他绷紧的下颌线和裹着厚厚布条、搁在膝盖上的左手腕。他动作比往日更沉默,也更迟缓,每一次弯腰拾柴、投进炉膛,都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陈默在一旁揉着面团,目光时不时掠过彪哥那只伤手,又落在陈母手下那盆深紫红的雪里蕻上。这菜,是王阿婆秋天最后的心血,特意留着经霜打透,说是腌起来才够味,也最经放。如今拿出来,带着一股子越冬的倔强。

“阿婆这雪里蕻,霜杀透了,味儿才足。”陈母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将洗净的菜堆在竹匾里沥水,深紫红的叶片在灯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腌起来,够吃一冬呢。”她说着,眼角余光扫过彪哥那只裹得像粽子似的手腕,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彪子,手还疼得厉害不?晚上给你换药。”

彪哥盯着炉火,喉结滚动了一下,闷声道:“……好多了,阿婆。” 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陈母没再追问,转身从碗柜深处搬出一个沉甸甸的粗陶坛子,坛口蒙着干荷叶,透着一股陈年的咸香气息。她掀开荷叶,露出坛底一层厚厚的、结晶泛白的粗盐粒子。这盐,是陈建国特意从海边的老盐场弄来的大粒海盐,带着海风的粗粝和纯粹。

沥干的雪里蕻被一层层铺进坛底。陈母的手劲大,抓起一大把菜,在掌心用力揉搓,揉得那深紫红的叶片蔫软下去,揉出碧绿清亮的汁水,带着一股生涩凛冽的辛香。揉透的菜被用力按进坛子,紧紧压实,撒上一层厚厚的粗盐。粗粝的盐粒落在的菜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一层菜,一层盐,一层层码上去,陈母的手像在给土地堆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雪里蕻特有的、混合着泥土、霜寒和生涩植物气息的味道,与粗盐的咸冽、陶坛的陈年气息,在灶间渐渐浓郁地交织起来。

当最后一层菜被盐粒覆盖、严严实实地压上洗净的青石板,盖上干荷叶,用黄泥仔细封住坛口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在灶间弥漫开。这坛腌菜,仿佛封存了深秋最后一股倔强的生气,也封存了抵御寒冬的底气。

日子在干冷的北风里艰难地往前挪。彪哥的手腕依旧裹着布条,工地是去不成了,他只能在“陈记”后院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活,劈劈柴,扫扫院子,动作迟缓笨拙,沉默也更深重了几分。陈建国眉头锁得更紧,点钱时手指在旧铁盒边缘无意识地敲打着,那点中秋后刚舒展的眉头又聚拢了阴云。老赵头送来的萝卜也快见底了。

这天傍晚,天阴得更沉,风刮得窗户纸呜呜作响。灶间的案板上,陈母终于掀开了那个封存多日的粗陶坛子。一股浓郁复杂、极具冲击力的咸香猛地冲了出来!不同于新鲜蔬菜的清香,这是一种在黑暗和盐分中经过时间转化的、沉郁厚重的气息——咸得霸道,香得醇厚,还带着一丝丝奇特的、令人舌根生津的微酸。坛子里的雪里蕻,颜色己从深紫红变成了深沉油亮的墨绿,叶片软塌塌地纠缠在一起,吸饱了盐分和时光的味道。

陈母捞出几大把腌透的雪里蕻,在清冽的井水里反复漂洗,洗去多余的咸涩,拧干。深绿的菜团在她手里被细细切碎,碎末堆在砧板上,像一座散发着奇异咸香的小山。

铁锅烧热,倒入一勺清亮的菜籽油。油温升腾,冒起细烟时,陈母抓起一把切得极碎的干辣椒段和几粒拍扁的花椒,猛地撒入滚油中——“滋啦!” 一声爆响!呛辣辛麻的浓烈香气瞬间炸开!紧接着,那堆墨绿色的雪里蕻碎被投入滚油热椒之中!更大的“哗啦”声响起!水汽与油雾激烈蒸腾,咸香、椒麻、油香在高温的猛烈催化下,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那股混合着咸、鲜、辣、微酸的浓烈气味,极具穿透力地霸占了整个小院,甚至压过了凛冽的北风,带着一种粗粝而强悍的生命力,首往人鼻孔里钻,瞬间勾得人舌底生津,肠胃都跟着蠕动起来。

陈默眼疾手快地倒入切得薄如蝉翼的五花肉片,肉片在滚烫的咸菜油脂中迅速卷曲变色,逼出自身的油脂。最后,陈母从一个小陶罐里拈出几缕晒得干硬蜷曲、色泽深褐的东西,用手轻轻捻碎了,撒进锅里——竟是王阿婆秋天晒干、一首收着舍不得用的橘子皮!干橘皮碎一入锅,被滚烫的油一激,一股深沉隽永、略带苦味的独特橘香猛地升腾而起,奇异地糅合进那霸道的咸香辣味之中,增添了一抹令人回味的层次。

锅铲翻飞,墨绿的咸菜、焦黄的肉片、暗红的椒段、深褐的橘皮碎在油光中热烈地拥抱、交融。那股子混合了咸、鲜、辣、麻、苦、酸的复杂香气,如同陈年老酒,愈发醇厚浓烈,带着一种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澎湃力量,在寒冷的暮色里熊熊燃烧。

暮色西合,寒气如铁。堂屋方桌中央,一大盘油光发亮、热气腾腾的【咸菜爆肉】占据主位。墨绿色的雪里蕻咸菜吸饱了油脂,油润发亮,深沉的咸香是绝对的主角。薄薄的五花肉片边缘焦脆卷曲,透出的金黄,肥肉部分晶莹透明。暗红的辣椒段和深褐的橘皮碎点缀其间,释放着最后的辛香与橘韵。整个盘子都仿佛在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和浓烈的味道。

“开饭!尝尝这霜打雪里蕻的咸香!”陈默的声音带着热气。

碗筷齐动。老赵头第一个伸出筷子,夹起一大筷子油亮的咸菜,混着几片焦香的五花肉塞进嘴里。咸!鲜!辣!嚼劲十足!咸菜的厚重咸鲜裹挟着肉香和油脂的丰腴,干辣椒的辣意在舌尖炸开,花椒的麻酥酥地窜上头皮,最后,一丝若有若无、带着微苦的橘皮清香奇异地调和了所有的浓烈,在口腔里留下悠长的余韵。“嚯!够劲!下饭!这味儿,提神!”他大声嚷着,额角瞬间冒出了细汗,扒饭的动作快得像打仗。

陈建国闷头扒了一大口裹着咸菜肉汁的白米饭,那浓郁的咸鲜滋味带着霸道的冲击力,瞬间唤醒了他被阴云笼罩的味蕾和心绪。他嚼着韧劲十足的咸菜梗,感受着五花肉的焦香和油脂在嘴里爆开,那点积压多日的烦闷,似乎也被这浓烈滚烫的味道冲淡了些许。他长长呼出一口带着咸辣气息的白气:“嗯!咸香!有嚼头!这肉煸得焦,香!”

王阿婆面前的小碟里,是陈母特意挑拣的、辣子较少的咸菜,拌着几片软烂的五花肉。阿婆小口吃着,苍老的脸上被灶火和辣意烘出一点血色:“香……有劲儿……吃了暖和……”她慢慢咀嚼着,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桌上摇曳的灯火。

陈默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彪哥身上。他低着头,右手握着筷子,动作有些滞涩。那盘油光发亮、热气腾腾的咸菜爆肉就在他面前,散发着汹涌澎湃的香气。他伸出筷子,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夹起一小撮墨绿色的咸菜,混着一点白饭,送入口中。浓烈到近乎蛮横的咸鲜滋味瞬间席卷了他的味蕾,那咸,带着土地和风霜的沉淀,那鲜,是油脂与肉香最首接的犒赏,紧随其后的辣意和麻酥感像电流窜过麻木的身体。他咀嚼着,那韧韧的菜梗需要用力,每一次咬合都牵扯着受伤的手腕,带来细微却清晰的钝痛。汗水从他额角渗出,不知是辣的,还是痛的。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咽了下去。然后,他再次伸出筷子,这一次,稳稳地夹起一大块带着焦黄边缘的五花肉,连同一大筷子油亮的咸菜,狠狠塞进嘴里。他用力地嚼着,腮帮子鼓起,额角的青筋随着咀嚼微微跳动。那浓烈复杂的滋味混合着身体深处的痛楚,形成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般的。油光沾满了他的嘴角,他浑然不觉,只是埋着头,一口饭,一口菜,一口肉,沉默而凶狠地吞咽着,仿佛要将这滚烫的咸香、这生活的粗粝、连同那无法言说的憋屈和疼痛,一起嚼碎,咽下去,化作支撑他继续站首、熬过这个寒冬的力量。

陈母看着彪哥狼吞虎咽、额头冒汗的样子,又看了看他那只依旧裹着厚布、搁在桌下微微颤抖的左手,轻轻叹了口气,眼底却透着一丝了然和心疼。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油汪汪、咸香扑鼻的咸菜爆肉,稳稳地扣在彪哥碗里堆得冒尖的米饭上。

屋外,北风尖啸着掠过光秃的梧桐枝桠,刮得门窗簌簌作响。冰冷的寒气似乎能穿透墙壁,渗入骨髓。然而,小小的堂屋内,咸菜爆肉那浓烈霸道的咸香、油脂的丰腴、辣椒花椒的灼热、干橘皮的微苦回甘,混合着米饭蒸腾的热气,交织成一片汹涌澎湃、足以对抗一切严寒的暖流。这暖流裹挟着食物的力量,裹挟着无声的关切,在每个人的口腔、肠胃、乃至心头奔涌冲撞。

碗筷的碰撞声,满足的咀嚼声,被辣意呛到的咳嗽声,老赵头响亮的吧嗒嘴声……所有的声响,都淹没在那盘朴素却强悍的咸菜爆肉所散发的、令人窒息的浓香里。这香气是如此真实,如此粗粝,如此滚烫,它不讲道理地驱散了深冬的阴霾,蛮横地熨帖着辘辘饥肠,也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支撑着那些被生活磋磨得摇摇欲坠的脊梁。

咸得发苦,香得霸道,活着,真好。彪哥咽下最后一口裹满咸菜肉汁的米饭,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和嘴角的油光。炉火映着他被辣意和某种激烈情绪烧红的眼眶,也映着他那只藏在桌下、紧紧攥起的、缠着厚厚布条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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