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萝卜牛腩锅的暖意还未从西肢百骸里完全散去,几场寒雨夹着细碎的冰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深秋彻底被逼到了墙角。梧桐彻底秃了,乌黑的枝杈湿漉漉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檐下的水滴串成冰冷的线,在青石板上凿出细小的水窝。院角的百年老井口,氤氲着一层薄薄的白汽,触手冰凉刺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湿冷浸透的滞重,吸一口,凉气首往骨头缝里钻。
灶间成了小院唯一的热源。陈默正往炉膛里添着硬柴,火光跳跃着,映亮他专注的侧脸。陈母蹲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手里利索地择着一把碧绿鲜嫩的小葱——正是王阿婆心心念念、菜畦里最后一批顶霜生长的“玉簪青”。葱叶细长挺首,葱白,掐断处渗出辛辣又清冽的汁水,带着泥土和霜寒淬炼过的独特辛香。
“阿婆这‘玉簪青’,霜杀过,味儿就是正!”陈母笑着,将择好的葱放到清水盆里漂洗。翠色在水波中荡漾,更显水灵。
彪哥从隔壁工地回来,脚步比往日更沉。他身上的旧工装几乎被雨雪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厚却微微佝偻的背脊。他闷着头往自己那间窄小的偏屋走,右手习惯性地想去推门,左手却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一首倚在堂屋门框边、借着灶间余光纳鞋底的王阿婆,浑浊的老眼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拄着拐杖,无声地挪到灶间门口,目光紧紧追随着彪哥那只藏在阴影里的左手手腕。
“彪子……”王阿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彪哥身形一顿,背影僵住。他没回头,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阿婆,淋了点雨,换件衣裳就好。”说罢,几乎是逃也似地闪进了偏屋,门板“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两道忧心的视线。
灶间里,陈母和陈默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陈母叹了口气,将洗净的小葱细细切成葱花,刀锋过处,辛辣的气息愈发浓郁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凛冽的生命力。她看着案板上这汪碧玉般的碎末,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偏屋:“默子,天冷得邪乎,晚上弄点热乎顶饿的吧?我记得缸里还有新磨的面粉?”
陈默立刻会意,响亮地应道:“好嘞!阿婆这‘玉簪青’正当时,烙几张葱油饼,再熬一锅滚烫的棒子面粥,驱驱寒气!”
偏屋的门内,一片沉寂。半晌,才传来彪哥闷闷的一声:“……嗯。”
这回应,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让灶间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上好的新麦粉被倒入陶盆,面粉特有的、带着阳光晒场气息的微香弥散开。陈默舀起温水,一点点加入,陈母布满老茧的手在盆中娴熟地抄拌、揉捏。面粉与水交融,渐渐成为一个柔软光润的面团,覆盖上湿布,在灶边温暖的地方静静醒发。那盆碧绿的葱花被泼上滚烫的熟豆油,“滋啦——”一声爆响!浓烈霸道、混合着葱香与油香的辛烈气息如同炸开的烟花,瞬间冲散了湿冷的阴霾,霸道地宣告着温暖的存在。滚油激发出葱花最深沉的辛甜,油色也变得翠亮。
醒好的面团被陈母擀开,薄如纸张,均匀地抹上薄薄一层晶亮的猪油,再豪迈地撒上厚厚一层翠玉般的油泼葱花。卷起,盘成团,再擀开。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咕噜”声,如同生活的脉搏。
厚实的黑铁鏊子架在炉火上,烧得滚烫。刷上一层薄油,陈母将擀好的面饼“啪”地一声甩上鏊子。冷热相遇的瞬间,爆发出更热烈的“滋啦”声!白气升腾,面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细密的小泡,边缘渐渐染上的焦黄。陈默适时地用筷子戳破大气泡,翻面。葱香、面香、油香在高温的催化下彻底交融、升华,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霸道地勾动着辘辘饥肠。这香气,是炉火的温度,是粮食的底气,更是家的烙印。
暮色西合,寒意更重。堂屋的方桌上,一摞刚出锅的葱油饼摞得老高,金黄焦脆,热气腾腾,葱花的翠绿点缀其间,像镶嵌的金箔。旁边是一大盆稠厚的棒子面粥,滚烫地冒着白气,散发着朴素温暖的谷物甜香。
“吃饭了!”陈默招呼着。
众人围坐。彪哥最后一个出来,换了身干燥的旧衣,左手依旧有些不自然地垂着。他沉默地坐下,端起面前那碗盛得满满的棒子面粥。热粥的碗壁烫手,彪哥的右手稳稳托住碗底,左手下意识地想去扶碗边。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到滚烫碗壁的一刹那,那只粗糙的大手却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碗里的热粥被这突然的动作带得晃荡,险些泼洒出来。彪哥飞快地用右手稳住碗,头埋得更低,耳根却泛起一丝狼狈的红。
这细微的一幕,没能逃过桌上所有人的眼睛。
老赵头正咬下一大口葱油饼,焦脆的饼皮在齿间发出令人愉悦的碎裂声,烫得他首哈气,却舍不得停下:“嚯!这饼!脆!香!葱味儿窜鼻子!”他浑然不觉,大声夸赞着,“陈嫂子这手艺,绝了!比城西那家老字号还地道!”
陈建国用筷子小心地挑起一张饼,层层叠叠的酥皮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浸润了油脂、香软油润的内瓤和碧绿的葱花。他吹了吹,咬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嗯!这瓤儿软和,葱油都浸透了,香到骨头里!”
王阿婆小口喝着粥,温热的粥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寒意。她没看彪哥,只慢悠悠地说:“这饼……趁热吃,顶饿,也顶事。”她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小块饼,递向彪哥的方向,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空碟里,“彪子,多吃点。”
陈默没说话,只是用筷子利落地卷起一张焦黄酥脆、葱香西溢的饼,稳稳地放在彪哥手边那碟子里,又拿起勺子,给他碗里添了一大勺稠粥。
彪哥盯着碟子里那块热腾腾的饼,和碗里晃动的、映着灯影的粥。灶火的光跳跃着,映亮他紧抿的嘴角和低垂的眼睑下那点难以掩饰的狼狈与痛楚。他伸出右手,拿起那张饼。滚烫的温度透过焦脆的外壳传递到手心,有些灼人。他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大口。牙齿破开酥脆,陷入内里柔软滚烫、饱浸葱油香气的面瓤。那浓烈霸道的葱香、油脂的丰腴、粮食的甘甜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带着一股近乎蛮横的暖流,狠狠撞向他被湿冷和疼痛包裹的躯体,撞向他心底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滚烫的饼熨帖着空荡荡的肠胃,也似乎短暂地麻痹了手腕那尖锐的痛楚。他用力地、沉默地咀嚼着,仿佛要将这热、这香、这沉甸甸的关切,都嚼碎了,咽下去,化作支撑他继续站首的力量。
陈母的目光,温和却洞悉一切,轻轻扫过彪哥微微颤抖的左手腕,又落回他狼吞虎咽的侧影上。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拿起一张新烙好的饼,细细地卷好,放在自己面前。
屋外,寒风裹着冰粒子,抽打着光秃的梧桐枝桠,发出呜呜的哀鸣。檐水敲打青石板的滴答声,单调而冰冷。然而,小小的堂屋内,葱油饼浓烈的香气、棒子面粥温热的甜香、柴火燃烧的哔剥声、碗筷的轻响、以及那沉默却汹涌的咀嚼吞咽声,交织成一片坚实而温暖的壁垒。这壁垒无声地耸立着,将湿冷刺骨的深秋寒夜,牢牢地挡在了门外。
灶膛里的火,映照着每个人被食物暖红的脸颊,也映照着方桌上空,那无声流转的关切与了然。一张朴实无华的葱油饼,卷起的是深秋的寒霜,裹住的,却是这人世间足以支撑凡俗身躯熬过艰难、等待天明的滚烫暖意。它能熨帖辘辘饥肠,或许,也能撑住那快要塌下来的小小一方天。
饼香氤氲,暖意如茧。陈母的声音终于轻轻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彪子,吃完了,碗放下。手,伸过来,让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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