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恩打量着龙神女，揣测着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或许，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假如只有那位枢机主教孤身前来，应付杰格尔和霍特辛或许还绰绰有余。
可一旦对上身为世界树守护者的艾莉丝，气场上恐怕就要矮上一大截了。
难道只是为了掌握对话的主导权？
卢卡恩觉得这个理由有些幼稚，但他过往的经验却告诉他，事实往往就是如此。
地位越高的人，越是执着于这种看似可笑的细节，总喜欢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压人一头。
人类的圣女大多忙于维持光鲜亮丽的对外形象。
而眼前这位龙神女，虽然听说在某些场合手握两票的投票权，看起来却并不像是日理万机的样子。
“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全部听说了。”
龙神女薇薇安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首先，请允许我向各位致歉。”
她的话，完全出乎卢卡恩的意料。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龙神的代言人，竟会以道歉作为开场。
卢卡恩冷静下来，转念一想，龙人一方又何尝不是受害者？
从踏入此地开始，他就发现，这里的龙人对事件的全貌似乎一无所知。
换位思考，一个人类莫名其妙地闯进来大闹一场，紧接着，背景一个比一个硬的兽人、矮人和精灵又接踵而至，任谁都会感到左右为难。
“您言重了，该道歉的是我们。毕竟，是我们冒昧来访。”
艾莉丝站起身，微微颔首，从容回应。
她这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刚才与龙人守卫们剑拔弩张的对峙，根本不曾发生过。
“我听说，出现了身患所谓‘龙化病’的患者，对吗？”
龙神女薇薇安落座后，平静地切入正题。
急性子的矮人霍特辛第一个开口，接着是杰格尔，然后是艾莉丝，三人分别从自己的角度说明了情况。
最后轮到卢卡恩，他讲述了姐姐的遭遇，并抛出了自己的推测。
“实际上，我曾数次与一个名为‘斗犬’的组织交手。他们……”
卢卡恩详细解释了“斗犬”的一切。
这个组织行事诡秘，手段狠辣，甚至还牵扯到了魔域森林——那片不仅在人类国度，即便放眼整个大陆，都以凶险著称的禁地。
因此，他的这番话，听起来极具说服力。
听完卢卡恩对“斗犬”的描述，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神情凝重。
“竟然有这种组织？”霍特辛惊呼。
“他们有技术将魔物的力量移植到人体？”杰格尔也难以置信地追问，“不是某个国家，而仅仅是一个组织？”
龙神女薇薇安则紧抿着双唇，陷入了沉思。
“看来，他们与这次的事件，有重大关联的可能性极高。”她沉声说道。
“没错，”艾莉丝点头附和，“如果他们能将魔物的体能移植给人类，那么对龙人的身体下手，想必也并非难事。”
艾莉丝的话，为卢卡恩的推测增添了沉甸甸的分量。
但问题是，“斗犬”究竟是如何弄到龙人的身体或是力量的？
就在众人百思不解之际，薇薇安开口了。
“其实，最近我们龙人之中，翻越边界高墙、逃离家园的人数，正在增加。”
“龙神女大人！”
一直侍立在薇薇安身旁、沉默不语的枢机主教特奥森德，突然惊呼出声，音调都变了。
霍特辛和杰格尔闻声皱眉，不明白他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特奥森德却看也不看他们，只是急切地想阻止薇薇安继续说下去。
“有什么问题吗？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薇薇安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次的事件，很可能就与那些逃亡者有关。听完各位的讲述，我之前的猜测，正在一步步变成确信。”
“可、可是，龙人之中出现逃亡者这种丑事……”
特奥森德欲言又止。
他的潜台词很明显：这暴露了龙人内部存在诸多问题，家丑不可外扬，尤其不能当着外族人的面说。
然而，龙神女却决然地无视了他的暗示。
“起初，我也以为只是心怀不满的龙人变多了。各位想必也知道，我们的龙神……陷入了沉睡。”
的确，自己信仰的神明就这么弃族人于不顾，陷入长眠，任谁心里都会有怨气。
生活中稍有不顺，就很容易将一切都归咎于龙神的沉睡。
“因此，我亲自去探访了那些逃亡者的家属。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告诉我，自己的亲人绝不是会抛家弃子的人，也根本找不到非离开不可的理由。”
“……”众人沉默。
薇薇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
“这样的情况，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现在，我已经不认为，他们只是因为对生活和龙神不满才离开的了。”
卢卡恩心中微微一动。
身为龙神女，却亲自探访每一位逃亡者的家属。
身居高位，却谦卑至此，亲力亲为。
她的姿态，简直就是圣职者的典范。
“我认为，这是一起连环绑架案。但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以我的身份，想深入调查，处处都会受到掣肘。”
“咳咳。”
一旁的特奥森德干咳了两声。
卢卡恩不难想象，就算薇薇安力主调查，恐怕也会有“龙神女只需对子民微笑即可，不必操心俗务”之类的说辞来搪塞她。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各位来了。”
薇薇安的目光转向卢卡恩。
“看来，正如卢卡恩阁下所言，是那个名为‘斗犬’的组织，在绑架我们的同胞，进行着某种实验。”
她紧握的小拳头微微颤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些被掳走的龙人，在痛苦中发出的凄厉哀嚎。
薇薇安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能做出这种事，又能掩盖行踪的，恐怕只有驻守边界的审判官们！特奥森德，立刻对所有审判官展开调查！”
“龙神女大人！这、这是对他们的侮辱！”
特奥森德大惊失色，连忙出声劝阻。
薇薇安猛地站起身，厉声质问他：“您是在开玩笑吗？特奥森德！我们的同胞可能正在遭受绑架和非人道的实验！从我们领土上掳走的人，凶手极有可能是我们内部的败类，进行调查理所当然！”
“他们是守护龙境的坚盾！怀疑他们，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特奥森德据理力争。
薇薇安毫不退让。
“所以，我们就要为了所谓的名誉坐视不理吗？特奥森德，请您清醒一点！如果放任不管，所有审判官反而都会背上嫌疑！此时此刻，彻查到底，才是真正保护他们名誉的做法！”
“但是……”
特奥森德还想再说。
“看来要费不少口舌了。”
卢卡恩看着那个顽固的老头，心里暗叹一口气。
与他对上视线的艾莉丝似乎也有同感，轻轻点了点头。
这位枢机主教跟来，名义上是护卫，实际上，恐怕更像个监视者。
就在卢卡恩间接体会到龙神女行事不易时，一名高级审判官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冲了进来。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卢卡恩一行人，然后疾步走到枢机主教和龙神女身边，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
枢机主教闻言，双眼猛地瞪大，立刻警惕地看向卢卡恩他们。
然而，不那么擅长掩饰情绪的龙神女已经高声说道：“是不是有人察觉到我们要调查，所以逃跑了？！立刻组织追捕队！”
“龙、龙神女大人！这里还有外人在啊！”
特奥森德急得直跺脚。
“眼看同胞被出卖，还想着遮遮掩掩，那才是真正的耻辱！特奥森德，还有你，高级审判官，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
在薇薇安的怒喝下，组织追捕队的命令终于下达。
那名高级审判官和另一名侍从躬身领命，匆匆退了出去。
卢卡恩心下了然。
看来，是某个身为“斗犬”内应的审判官，预感到东窗事发，选择了逃跑。
毕竟，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这家伙，是在赌命了。
“看来，得去会会他了。”
卢卡恩缓缓站起身，手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咦？您也要去吗？我们的追捕队马上就出发了。”薇薇安有些惊讶。
但卢卡恩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摇了摇头。
“龙之边界如此广阔，凭刚刚临时组建的追捕队，怎么可能追得上？那家伙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恐怕连逃跑路线都早就规划好了。”
他们戍守边界，若是连这点后路都没准备，那才叫奇怪。
“艾莉丝，帮我一把。我需要一双能找出那家伙的眼睛。”
卢卡恩看向艾莉丝。
“交给我。”
艾莉丝心领神会，与卢卡恩一同准备就绪。
她的双眸深处，悄然浮现出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金色圣痕。
***
道格拉斯，身为“斗犬”的内应，同时也是异端审判官，此刻正裹着绿色的伪装布，在林间亡命飞奔。
之前被那个人类刺穿的手背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强忍剧痛，一步也不敢停。
“该死的！”
道格拉斯在心中咒骂。
都是“斗犬”那帮混蛋，害得自己落到这般田地！
堂堂异端审判官，如今却要背负叛徒的罪名，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离故土。
‘没关系，只要能越过龙之边界，找到“斗犬”的人，让他们帮我改头换面，就能活下去。’
道格拉斯暗自盘算。
他们既然能把人类变成龙人，那么，把龙人变类，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要让他变类这种低等生物，道格拉斯打心底里感到恶心。
但眼下，活命最重要，不是吗？
现在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哈……哈……”
尽管狼狈不堪，道格拉斯对自己成功逃脱仍充满信心。
他在这漫长的龙之边界，早就秘密准备了数条逃生路线。
更何况，此刻他还裹着伪装布，藏身于这片茂密的丛林之中。
想在这种环境下找到他，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算龙人的追捕队速度再快，现在顶多也才刚刚出发。
其他哨所因为之前的骚乱，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搜捕。
等他们磨磨蹭蹭地赶到边界尽头时，自己早就踏上人类的土地了！
就这样一路狂奔，道格拉斯终于看到了前方那道高耸的钢铁围墙。
对于身手矫健的他来说，翻越这种程度的围墙，不过是小菜一碟。
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发力，正准备纵身跃起。
就在这时，一股烈焰灼烧般的剧痛，猛地从他粗壮的尾巴根部炸开！
“呃啊啊啊啊！”
道格拉斯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惊恐地回头，却发现原本长着尾巴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你是在找这个吗？”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道格拉斯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一个人类青年，手中赫然握着他那截血淋淋的断尾。
正是卢卡恩·麦克莱恩。
“怎、怎么可能？！”
道格拉斯瞳孔骤缩，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从哈维洛克前哨基地到此地，即便是走直线，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他虽然也担心那个精灵会追踪，但自认在路线上已经留足了余地，并且全程都在急速奔逃。
难道说……他能比精灵更快地穿过这片森林？！
尽管道格拉斯无法理解，但冰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卢卡恩的语气平淡无波。
“原来是你这家伙。难怪刚才在议事厅外，就数你神色最慌张，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
道格拉斯咬紧牙关。
换做平时，面对一个独自挡路的家伙，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撕碎，然后翻墙逃走。
但此刻，他面对的是卢卡恩，一个他已经惨败过一次的对手。
道格拉斯可耻地，再次选择了逃跑。
在这里被抓住，绝对是死路一条！
一念及此，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扑向围墙。
出乎意料，卢卡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出手阻止。
就在道格拉斯的手即将触碰到墙头的那一刻，一道闪电般的念头猛地击中了他的脑海，让他浑身一僵。
“啊……”
道格拉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硬生生止住了攀爬的动作，狼狈地从墙上退回到了龙人境内的土地上。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如果刚才，在那个男人的注视下，自己真的越过了围墙……后果不堪设想！
“哦？察觉到了吗？”
卢卡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一记蕴含着恐怖力道的重拳，精准无比地轰在了道格拉斯的腹部！
这一拳，即便只附着了微弱的魔力，但配合卢卡恩本身强悍的肉体爆发力，依旧产生了毁灭性的冲击。
道格拉斯那庞大的龙人身躯，竟被这一拳打得双脚离地，如同破布袋般倒飞出去，轰然撞破了身后的铁制围墙，重重摔落在了围墙的另一侧
——也就是人类的土地上。
“啊……啊啊……”
道格拉斯躺在地上，口中溢出痛苦的呻吟，脸上瞬间被浓重的绝望所笼罩。
卢卡恩缓步跨过破碎的铁围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如同死神的宣判。
“人类若是越界进入龙人的领地，其一切司法处置权，皆归龙人所有。”
卢卡恩冷冷地陈述着大陆公约。
“因此，无论龙人对越界的人类进行何等非人道的拷问，甚至是将其吞食，人类一方都无权干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反过来，也是一样。”
“一旦龙人踏入人类的领地，其所有作为智慧种族的权利都将被剥夺，彻底沦为一只……可以随意处置的野兽。”
道格拉斯的眼中，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他此刻万分懊悔，宁愿当初被自己的同族抓住，也比落入这般境地要好上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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