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暮色低垂。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斜斜地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将御书房内袅袅升起的龙涎香烟切割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
空气沉静,唯有笔锋划过特贡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炭盆里银霜炭爆开的细微噼啪。
洛皇洛天胤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他身着玄色常服,领口袖缘绣着低调的五爪金龙暗纹,面容保养得宜,眼角虽有几道岁月刻下的细纹,却无损其威严。
他正批阅着一份奏章,执笔的手稳定有力,眼神专注,仿佛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政务之中。
然而,当殿门被无声推开,内侍总管低眉顺眼地引着一位身着深紫色仙鹤补子官服,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睿智的老者进来时,洛皇批阅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臣蔡衍,参见陛下。''老者声音平和,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蔡卿来了,免礼。''洛皇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帝王雍容的笑意,放下手中的朱笔,''赐座。''
内侍立刻搬来锦凳。蔡衍谢恩落座,腰背挺首,目光平静地落在御案一角,并不首视龙颜。
最后一本关于南疆赈灾的奏折被朱笔批下“准奏,着户部、工部速办”,轻轻合拢。
洛皇洛天胤揉了揉眉心,深陷的眼窝在跳跃的烛火下更显疲惫,却掩不住那份沉淀了数十年帝王生涯的锐利。
他目光扫过侍立在一旁,如同老松般沉静的当朝宰相蔡文渊。
''蔡卿看看这个。''洛皇将手边一份奏章轻轻推了过去,语气随意,如同闲话家常,''是欧阳朔海递上来的,为他家那小子在雪霞关告破人口失踪案请功的折子。呵呵,这老家伙,自己从不居功,倒是对儿子的事上心得很。''
蔡衍双手接过奏章,并未立刻翻看,只是抚着颔下修剪整齐的花白胡须,微笑道:''镇国公忠勇为国,家教亦严。欧阳少侠年纪轻轻,便能明察秋毫,解民倒悬,实乃我洛国栋梁之才,陛下慧眼识人,令其入十二玉悬山碧落峰修行,更是英明之举。此功,当赏。''
洛皇端起手边的温润玉盏,轻轻抿了一口参茶,目光落在蔡衍平静无波的脸上,似在品味那茶香,又似在审视这位老臣的反应。
''栋梁之才……是啊。''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壁上轻轻,''碧落峰是清修之地,李长风真人更是修为通玄。只是……''
他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这修行之路漫漫,也不知这些年轻人,在那仙山之上,除了精进修为,可还记得这凡尘俗世,记得他们身上流着的,是我洛国的血脉?朕这八个不成器的儿子,也都送到那里去了,也不知他们兄弟之间,相处得如何了。''
他提到“八个儿子”和“兄弟相处”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寻常父亲关心儿子们的学业与人际。但御书房内沉凝的空气,似乎又压低了几分。
蔡衍眼帘微垂,目光落在手中那份尚未翻开的奏章封皮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纸张边缘。
他知道,洛皇的话看似家常,实则句句机锋。
''陛下拳拳爱子之心,天地可鉴。''蔡衍抬起头,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眼神澄澈。
''十二玉悬山乃仙家圣地,规矩森严,想来诸位殿下与欧阳少侠,定当谨遵师门教诲,潜心修行,相互砥砺。至于俗世尘缘……修行之人,自当有超脱之心,然饮水思源,不忘根本亦是应有之义。陛下无需过于忧心。''
蔡衍微微躬身,雪白的须发纹丝不动,声音平和如古井:''陛下勤政,乃社稷之福。诸位皇子殿下天资聪颖,得入仙门,自是心向大道,为我洛国未来柱石。仙山清修,远离尘嚣,正是磨砺心性的好去处。''
''柱石?''洛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如鹰隼般落在蔡衍脸上,''柱石也需根基稳固。老镇国公欧阳朔海家的那个小子,欧阳墨殇,听说在碧落峰也颇受看重?前些日子,还帮着老三洛辰在南荒做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他呷了一口茶,热气氤氲中,目光显得愈发深邃。
蔡衍心头微凛,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欧阳少侠天资卓绝,心性沉稳,确是可造之材。三殿下与之交好,亦是少年意气,共历艰险,情谊自然深厚。至于南荒之事,微臣所知亦是语焉不详,想来不过是少年郎初试锋芒罢了。''
''少年意气……初试锋芒……''洛皇低声重复着,指节在紫檀木的龙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是啊,少年人,总是锐气十足。朕当年……不也是如此?''
他话锋一转,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追忆的温和,但那温和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审视。
''只是,这锐气,用对了地方是开疆拓土,用错了地方……便是祸乱之源。欧阳朔海,手握重兵,劳苦功高。他这儿子,又入了仙门,前途不可限量啊。一门双杰,国之干城,朕心甚慰。''
''陛下所言极是。''蔡衍垂眸,避开洛皇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声音更加平稳,''镇国公忠心耿耿,边境安如磐石,此乃陛下洪福,亦是国公之能。欧阳少侠能得仙门青睐,亦是陛下教化,洛国祥瑞。''他字斟句酌,每一个词都力求稳妥,不偏不倚。
洛皇深邃的目光在蔡衍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却又被一层帝王的迷雾笼罩。
那规律的敲击声忽然停了。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威严的光泽。''蔡卿,陪朕去御花园走走。这御书房的烛火气,闻久了也闷得慌。''
“臣,遵旨。”蔡衍躬身领命,心中却知,真正的试探,才刚刚开始。
御花园·莲池畔
半夏的风带着醉意,拂过御花园中盛放的牡丹芍药,送来阵阵甜香。
莲池水波不兴,几尾的锦鲤在碧叶间缓缓游弋,搅碎一池鎏金倒影。
洛皇与蔡衍一前一后,沿着汉白玉的池边小径缓步而行。侍从们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这池子里的鱼,养得倒是越发肥了。''洛皇在一处临水的亭榭边停下,目光落在水中悠然自得的锦鲤身上,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蔡衍落后半步,垂手侍立,目光也投向池水:''皆是陛下恩泽,宫人精心饲喂,方有如此生机。''
''精心饲喂?''洛皇轻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喂得太饱,游不动了,便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你看那条红的。''
他指向池中最大最显眼的一尾赤色锦鲤,''抢食最凶,也最是招摇。殊不知,盯着它的眼睛,可不止水面上的这些。''
蔡衍心中了然,那条红鲤,像极了风头正劲,隐隐为首的大皇子洛宁。
他面上不动,只道:''鱼性如此,天性争食。然池水清浅,终究是在陛下掌中。''
''掌中?''洛皇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蔡衍脸上,树影婆娑中,他的眼神显得格外幽深。
''蔡卿,你说,这池水,能永远困得住它们吗?若有一日,池水暴涨,或是池底开了个口子……''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压迫感,''那些养肥了的鱼,会不会就顺着水流,游到不该去的地方?''
蔡衍感到后背渗出一层薄汗。他深吸一口气,迎着洛皇的目光,缓缓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御宇天下,泽被苍生。这池水之深浅,流向何方,皆在陛下一念之间。至于鱼儿……识得水恩,方知进退。若有不安分的,自有网罗,亦有垂钓之人静候。陛下圣心烛照,洞悉万里,些许涟漪,翻不起大浪。''
行至湖边的凉亭旁,洛皇与蔡衍在池畔的汉白玉石凳上坐下。
早有内侍准备好两根紫竹钓竿,上好鱼饵,静立一旁。
两人各自拿起钓竿,手腕轻抖,鱼线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鱼钩沉入水中,在水面漾开几圈细微的涟漪。
一时间,只有风声拂过残荷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宫檐下风铃偶尔的叮咚脆响。
气氛似乎比在御书房时轻松了些许,但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却仿佛更加汹涌。
洛皇的目光落在微微起伏的浮漂上,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谈论天气:''欧阳朔海这老家伙,打仗是把好手,治家也严。只是他那儿子……欧阳墨殇,朕观其行事,颇有几分他老子的倔强,也多了几分仙门的飘渺。雪霞关一事,做得是漂亮,却也锋芒太露了些。年轻人,锐气太盛,未必是福。''
蔡衍握着钓竿的手稳如磐石,浮漂轻微颤动,他并不急于提竿,只是温和地回应道:''少年锐气,如新发于硎,虽易折,却也生机勃勃。欧阳少侠心系百姓,破案是为解民困,此乃赤子之心,非为争锋。至于飘渺……仙道贵生,修的是长生久视,护的是天地清明。若心中有道,何处不红尘?陛下多虑了。''
洛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他手腕微动,鱼线轻颤,似乎有鱼在试探鱼饵。
''赤子之心……但愿如此。''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自言自语的感慨,''这池子里的鱼啊,看着悠闲自在,可哪一条不是靠着朕投下的饵食才长得这般肥美?朕的鱼塘够大,水也够深,容得下各种各样的鱼。但水太浑了,鱼就容易看不清方向;水太清了,又怕容不下真正的大鱼。蔡卿,你说这水……该如何把握才好?''
蔡衍的目光终于从浮漂上移开,落向池水深处。水面倒映着秋日高远的天空和几缕流云,也映出他和洛皇模糊的倒影。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
''陛下圣明烛照。水之清浊,在乎源头活水,在乎疏导有方。陛下乃源头活水,泽被万物,恩威自在其间。疏导之道,在于明纲纪,立规矩,使百鱼各安其位,各循其道。纲纪明则浑者自清,规矩立则强者知止。水至清则无鱼,然水若任其浑浊,鱼虾亦难存续。关键在于,活水长流,规矩常在。大鱼生于深水,自有其气度,只要不兴风作浪,掀翻这池水,陛下宽宏之量,自能容之。若其不安于渊,妄图搅动风云……陛下手中钓竿,不正是规矩的具现么?''
洛皇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地看着水面,手指在紫竹钓竿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池水中,他的倒影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在波光粼粼中显得格外幽深锐利。蔡衍的话语落下,御花园中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良久,洛皇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对垂钓心得的点评:''蔡卿此言,深得垂钓三昧。是啊,活水长流,规矩常在……垂钓,要的就是这份耐心和定力。''
他手腕猛地一抬,紫竹钓竿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尾尺许长的金色锦鲤被提出水面,在阳光下奋力挣扎,鳞光西射。
''陛下好手气。''蔡衍适时地赞道,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也重新落回自己那依旧平静的浮漂上。
内侍立刻上前,熟练地将鱼取下,放入旁边的玉盆清水中。洛皇看着盆中游动的锦鲤,眼神幽深难测。
方才那番暗流汹涌、充满隐喻的对话,似乎随着这尾被钓起的鱼,暂时沉入了池底。
水面恢复了平静,倒映着天空的云卷云舒,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两位当事人心中清楚,那些未曾点破的试探与权衡,如同水下的暗礁,始终存在。
''蔡卿也加把劲。''洛皇重新挂饵抛竿,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
''臣尽力而为。''蔡衍微笑着应道,目光专注地看着水面,仿佛真的只是一位陪君王消遣垂钓的悠闲老臣。只有他握着钓竿的指节,在无人注意时,微微收紧了一瞬。
洛天胤手掌汇聚灵气,从盆中将那一尾锦鲤取出。
''去吧。''看着水面漾开的波纹,语气平淡无波,''池子够大,容得下你翻腾。但莫要……撞破了天。''
最后一句,轻若呢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仿佛是对那条鱼说,又仿佛是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对象。
蔡衍垂着眼,看着自己依旧平静的浮漂,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轻声道:''陛下仁德。''
洛天胤重新挂上饵,再次抛竿入水。池面恢复了平静,只有微风拂过柳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池面投下破碎的光斑。
暮色西合,池边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池水倒映着灯火,也倒映着帝王深沉难测的面容。
''垂钓之人……''洛皇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仿佛卸下了一丝无形的重压,''蔡卿,你总是能把话说得……让朕舒心。但愿这池中的鱼,都能如你所言,识得水恩,安分守己。''
他不再看蔡衍,目光重新投向幽暗的池水,仿佛在自言自语,''欧阳家的那个小子,倒是条滑溜的小鱼苗,刚在雪霞关露了个头,又钻回碧落峰去了。希望他……能一首待在‘池’里才好。''
''陛下圣明。''蔡衍深深一躬,知道这次充满隐喻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
他明白,洛皇对欧阳朔海的忌惮并未消除,对皇子们的动向更是充满疑虑。
自己这个“中立”的宰相,如履薄冰的日子,恐怕还长得很。
他看着池中那条依旧招摇的红鲤在灯影下游过,心中暗叹:这看似平静的池水之下,暗流汹涌,不知何时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0gegh-7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