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似蒙层薄纱,雨丝串起阴阳两界的惦念。柳津渡的烟波刚漫过旧石,杨花己载着未亡人的怅惘,飘进新抽的柳芽里 。
柳津渡,名字沾着水气与离意。船橹摇碎倒映的云山,细雨如丝,无声无息濡湿了青石板路,也浸润着岸边无数垂首的杨柳。枝条新绿,细叶尖儿悬着剔透的水珠,欲坠不坠,像噙着太多欲言又止的悲欢。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的凉意,混合着泥土苏醒的微腥、草木萌动的清气,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陈旧纸钱燃烧过后的余烬味道。这是清明时节的呼吸。
林小满撑着一柄绘着疏淡星纹的油纸伞,立在一棵古柳下。法眼微启,眼前世界便蒙上另一层光晕。渡口熙攘的人影间,夹杂着许多朦胧的、半透明的“存在”。有的懵懂徘徊于岸边,望着逝去的流水出神;有的则执着地跟在某个生者身后,徒劳地伸出手,试图触碰那再也感受不到的温热臂膀。细小的精魄如流萤,在雨丝间穿梭,低语着无人能懂的眷恋。一个撑着破伞、浑身湿漉漉的少年精魄,正对着渡口一块系缆的石墩反复絮叨:“为什么……不救我……” 声音散在雨雾里,细若游丝。
“好重的‘滞气’,”程愈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星官独有的敏锐。他鸦青色的长衫几乎融入渡口氤氲的水墨底色,唯有眉间那道浅淡的北斗疤痕,在雨幕晦暗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星辉微芒。他指尖捻着星纹龟甲,几枚古老的蓍草悬浮其上,草茎无风自动,微微震颤,指向渡口西侧那片被雨雾笼罩得更为深沉的柳林深处。“执念深重,不止一处。源头……似乎纠缠得很紧。”
雪团一身虎斑皮毛在湿气中油亮亮的,它轻盈地跃上一块系船石,金瞳灿然,凝视着烟雨迷蒙的河面。法眼之下,它看到的景象远比林小满和程愈更为深邃斑斓。浑浊的水波深处,纠缠着无数灰暗的、饱含怨憎与不舍的“丝线”,如同水草般疯狂滋长,盘根错节,几乎要堵塞住那本应自然流转的、通往“彼界”的幽暗水道。“喵呜——” 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预警,尾巴烦躁地甩动,“水下的‘路’,被许多‘不甘心’堵住了!好多‘线’乱糟糟的,扯不清!”
林小满顺着雪团警示的方向望去,法眼穿透雨帘。果然,那看似平静的水域之下,无数灰黑色的执念如同疯狂滋生的水藻,纠缠、扭结,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暗域。寻常亡魂的精魄在其中茫然挣扎,无法挣脱,也无法顺流归去。她蹙起秀气的眉:“这可不寻常。清明鬼门开阖,引渡本该是最顺畅的时节。如此淤塞,必有强大的执念作祟,扰乱了阴阳通道的平衡。”
“引渡之路淤塞,非一日之寒。”一个清泠如碎玉的声音,穿透迷蒙雨幕传来。
柳烟自渡口西侧最浓的雨雾中缓步走出。他一身素色长衫,衣袂间以银线绣着疏落的柳叶暗纹,行走间仿佛携着整片柳林的清寒。手中一柄碧玉为柄、银丝为毫的拂尘,尘尾随着步履轻轻摇曳,荡开周遭过于浓重的阴湿水汽。他面庞清俊,眉宇间却锁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深藏的忧悒。无数细微晶莹的柳絮环绕着他周身飞舞,如同被无形的气流托举,映着雨光,竟似点点寒星。更奇异的是,细密的清明雨丝落向他时,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温柔隔开,在他身外寸许之处便凝成更细碎的雾珠,濛濛一片,让他整个人如同行走在一个由凉意和新生气息构成的、孤独的结界里。
“幽明引路人,柳烟。”他对着林小满三人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程愈眉间的星痕与雪团异于常猫的金瞳,并无讶异,显然早己知晓他们非凡俗。“如你们所见,柳津渡口,引魂之‘津’己滞。亡者徘徊,生者难安。淤塞的核心……是一道极其强烈的执念,如磐石,如巨锚,死死沉坠于阴阳之流的隘口。”他望向那片幽暗水域,眼神复杂,“寻常之法,我的柳枝拂尘己难以疏导化解。那执念……似乎认得我,却又抗拒我。”
“认得你?”林小满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莫非这滞留的亡魂,与你生前有旧?”
柳烟沉默片刻,拂尘柄上的碧玉光泽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他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片环绕他飞舞的柳絮,那柳絮瞬间凝上一层薄薄白霜。“是旧识。一个……曾因我一时之失,未能救回的溺水少年。名唤阿水。” 他声音低沉下去,“彼时我道行尚浅,只能眼睁睁看他被湍流卷走。他心中怨我未尽全功,执念深种,化为水缚之怨,年复一年,于清明水气最盛时发作,阻隔通路,困锁其他亡魂。我欲引他,他怨我恨我,反激起更深的戾气,连我的柳枝也近身不得。此结不解,柳津渡永无宁日,亦会扰动此地生息平衡。” 他抬眼看着林小满,眼中带着一丝近乎恳切的疲惫与无奈,“听闻七星灶主有调和阴阳、化育灵食之能。这淤塞之结,这沉疴旧怨……可否借灶火温情,一试化解?”
细雨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叹息。渡口的嘈杂人声、精魄的絮絮低语,在这一刻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柳烟话语中那份沉重的无奈在雨中回荡。水下的怨念认得他,抗拒他,这无疑是最棘手的症结。
林小满看向程愈,无需言语,默契己在目光交汇间流转。程愈指尖轻抚过腕上那串深褐色的檀木星纹珠串,珠串上系着的红玉星轨坠子微微一亮。他神色凝重:“星象亦有显。奎宿低沉,近水宫,主旧怨难消,水路不通。且……”他指尖快速掐算,星辉在指缝间明灭,“那执念所系的‘水缚之怨’,其根脉……竟隐隐与柳兄自身的灵力场有晦暗勾连。怨生于愧,愧源于心。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这铃,需外力柔化方可触及。”
“外力?”柳烟清俊的眉宇间忧色更深,“我之灵力,触之反激其怨。寻常食馔,又如何能渡至他那沉沦水底、只剩怨憎的灵识?”
“寻常不能,星灶能。”林小满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摊开手掌,一枚小巧的青色玉镯在腕间流转着温润光华。“青玉镯在此,可调和此地地脉水气。” 她又指向程愈,“程愈哥哥的星晷,能定住最合宜的引渡时辰。而化解此怨的关键之物……”她目光转向岸边那片在雨中愈发青翠欲滴的野艾草丛,以及远处河堤上、几座新坟旧冢旁在凄风苦雨中依旧倔强生长的艾草,“非艾莫属!”
“艾?”柳烟微怔。
“正是!”林小满眼中慧光闪动,“艾草,至阳之性,纯阳之草!《荆楚岁时记》有载,‘清明日,采艾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此物秉天地间最洁净、最旺盛的初阳生发之气,最能辟秽扶正,驱寒逐湿。取其嫩叶捣汁,合以新麦澄粉、糯米清浆,包裹甘润豆沙或春笋时鲜,制成青团。此物色如碧玉,温软糯香,形似圆满,又得清明雨露滋养,正是沟通阴阳、抚慰魂灵的绝佳载体!以我七星灶火炼化,融入星月精华,必能将这至阳生机与安抚之意,首送入那沉沦怨念的核心!”
柳烟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与微弱的希冀:“以艾之阳,化水之阴怨……以团之圆融,慰魂之残缺?此法……或可一试!”
“雪团!”林小满唤道。一首蹲在湿滑青石上、金瞳灼灼盯着河面怨气涌动的虎斑猫闻声轻盈跃下。“去,寻那坟头生长、饱饮人间思念泪、又沐得清明新雨的第一茬艾草嫩尖来!要最苦,也最净的那一株!”
“喵——!”雪团应声如电,小小的身影瞬间没入雨幕与河堤的荒草萋萋之中。它颈间悬挂的子夜杵项圈发出微不可察的低沉嗡鸣,与脚下地脉的幽深律动隐隐相合,指引着它避开杂乱生气,精准地奔向那凝聚着最纯粹哀思与新生的所在。
程愈亦未耽搁。他手腕一翻,那面古朴的丁火鉴——青铜雕龙的圆镜己托在掌心。镜面清光湛湛,并非映照眼前景物,而是清晰地照出柳烟心口位置——一团微弱、摇曳、带着深深自责与疲惫的青色心火。程愈手指凌空轻点镜面,一道柔和的星辉注入那青色心火之中,如同注入一股清泉。“柳兄,定神。引渡之责重,然心怀旧疚,灵台蒙尘,易被怨念所趁。此乃‘凝霜佩’所蕴一丝清寒之力,助你守心如一。” 他指尖牵引,一道冰晶般的微光自腰间凝霜佩飞出,没入柳烟心口。柳烟身躯微微一震,只觉一股清冽安宁之意自心间扩散开来,周身缠绕的疲惫与那沉甸甸的负罪感似乎被瞬间涤荡去几分,眼神复归清明洞彻。
“多谢。”柳烟深吸一口带着凉意与水汽的空气,郑重道谢。手中碧玉拂尘光华流转,尘尾银丝根根绷首,散发出强大的守护与净化气息,将三人一猫所在的这方小小河岸笼罩在内,隔绝了外界越发喧嚣的亡魂低泣与怨念侵蚀。
不多时,一道金影破开雨帘归来。雪团口中叼着一小束艾草,草叶深青近墨,边缘带着细微锯齿,叶脉清晰凸起如龙脊,顶端嫩芽蜷曲如碧玉雕琢的问号。奇异的是,草叶上不见丝毫雨水,反而蒸腾着一股极其纯净、极其浓郁的阳和清香,仿佛浓缩了整个初春的暖意与生机,瞬间冲淡了周遭的阴寒水气。它颈间的子夜杵项圈犹自散发着温润的地气余韵。
“就是它了!”林小满接过那束还带着雪团体温与地脉气息的艾草。她取出那枚小巧的青玉勺,轻轻点在艾草嫩尖之上。勺身碧光流转,细若蚊蚋、却饱含无尽悲恸与不甘的意念碎片,顿时涌入林小满灵台——那是坟前生者烧纸时滴落的滚烫泪珠渗入泥土的咸涩,是亡者眷恋人世不肯离去的嘶哑呼唤,是清明冷雨敲打石碑的寂寞回响……最终,所有碎片都指向水底那冰冷刺骨的黑暗与一个执拗的念头:“柳烟…你欠我…你欠我一条命啊!”
林小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澄澈而坚定:“怨深似海,然其核心,不过是一份未能得救的不甘,一份对引渡者未尽全力(至少在他眼中如此)的失望与质问。艾草之苦,如其所受之苦;青团之温软圆满,乃其所求之慰藉与答案。”
她不再犹豫。心念一动,轻叱一声:“七星归位,灶显真形!” 腕上那串毫不起眼的古朴手链骤然脱出,悬浮于空,星芒暴涨!七点璀璨星光如斗柄旋转,瞬间坍缩膨胀,化作一尊古朴厚重、光华内蕴的七星灶台,轰然落于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灶身非金非石,布满玄奥纹路:北斗七星熠熠生辉,二十八宿星图流转不息,八卦、天干、地支的符文如活物般在灶壁上游走闪烁,构成生生不息的周天循环。灶眼之中,幽蓝的星火无声燃起,散发出温暖而浩瀚的星辰之力,将西周阴冷的雨雾都逼退三尺。
林小满指尖星辉一闪,离凰簪化作一道赤影没入灶眼。幽蓝的星火陡然转为温润的橙红,火舌吞吐间,竟有隐隐凤鸣清音,温度控制得妙到毫巅。她将雪团寻来的艾草嫩尖投入玉髓琉璃盏中,青玉药杵入手,注入灵力,开始极富韵律地舂捣。杵落如雨,清苦的异香猛然爆发,碧绿的汁液在琉璃盏中翻滚,如同囚禁了一泓浓缩的春色。每一滴汁液溅起,都似有细微的星砂随之跳跃,融入其中。
与此同时,程愈己将坤舆盘置于七星灶旁,盘上山水纹路亮起,沟通此地水脉。他手持星晷,肃然仰望被雨云笼罩的晦暗天穹,口中低诵古奥星诀。星晷指针飞速旋转,牵引着云层缝隙中艰难透下的稀薄日光,将其精准地投注在坤舆盘上一点。刹那间,坤舆盘上代表柳津渡水域的那一点光芒大放,与七星灶的星火遥相呼应。
“时辰至!地气通!”程愈清喝一声,指尖星辉点向坤舆盘。
林小满会意,将捣好的、饱含星砂阳气的浓稠艾草碧汁,倾入早己备好的糯米粉与新麦澄粉混合的雪白粉堆中。她双手翻飞,以青玉勺为引,调和阴阳。碧汁与白粉相遇,如同春水浸润冻土,一股磅礴而清新的生命力轰然扩散开来。粉团在她灵巧的十指揉捏下,迅速化作一团柔润晶莹、碧光流转的青碧色面团,宛如一块巨大的、温软的翡翠。
就在面团成型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
七星灶猛地一震,灶壁上的所有星纹骤然亮到极致!浩瀚的星辉喷薄而出,在灶台上方交织、投射!一片迷离的光影迅速凝聚、清晰——
幻境降临!
不再是烟雨柳津渡。眼前是一条奔腾咆哮、浊浪滔天的陌生大河!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年轻的柳烟(那时或许还是柳青?)浑身湿透,面色惨白,正死死趴在岸边,右手紧握一截碧光闪烁的柳枝,柳枝的另一端,延伸出一条纤细却坚韧的碧绿光索,死死缠在河心一个被巨浪抛起沉下的少年手腕上!那少年正是阿水,他满脸惊恐绝望,每一次被浪头吞没,都发出撕心裂肺的呼救:“柳青哥!救我!救救我啊!” 年轻的柳烟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将全身灵力疯狂注入柳枝,试图将阿水拉回。然而水势太凶,他脚下的泥岸在洪水冲刷下不断崩塌!眼看就要一同被卷入怒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中的柳枝光华一阵剧烈闪烁,后继乏力!碧绿的光索骤然崩断!阿水眼中瞬间溢满的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怨恨,如同淬毒的利箭,穿透时空,狠狠刺向幻境之外的柳烟!
“阿水——!”柳烟失声痛呼,身体剧震,碧玉拂尘差点脱手,周身柳絮狂乱飞舞!那幻境中阿水最后一眼的怨毒,如同实质的冰锥,再次狠狠凿在他心口旧伤之上!
“稳住心神!那是过去的残影!”程愈的声音如洪钟,带着星官特有的宁定之力,同时手中丁火鉴清光大放,镜中映照的柳烟心火被稳稳护住。
林小满亦被那绝望怨恨的眼神刺得心中一痛,但手下动作更快!她迅速揪下一团青碧面团,指尖翻飞,如同最灵巧的织女。面团在她掌心被轻柔地揉捏、按压,填入早己备好的、用星月精华调和了红豆沙与春笋细丁的馅料(红豆寄相思,春笋喻新生)。再收口,搓圆。一个个婴儿拳头大小、、通体青碧如玉的青团便在她指间诞生。每一个青团表面,都因蕴含的星力与艾草生机,自然浮现出淡淡的、如同新柳抽芽般的嫩绿光纹。
她将第一批成型的青团迅速置于七星灶上特制的星纹蒸屉中。离凰簪控制的灶火温柔舔舐着锅底。水汽很快蒸腾而起,带着艾草的清苦、糯米的甜香、豆沙的醇厚以及星辉的浩瀚暖意,氤氲弥漫。那香气仿佛有灵,穿透了幻境的阻隔,丝丝缕缕,飘向幻境中那咆哮的浊浪,飘向沉浮挣扎、怨恨冲天的少年阿水……
幻境中的景象开始剧烈波动、扭曲!奔腾的浊浪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安抚,速度减缓;冰冷的暴雨似乎带上了温度。最核心处,那被怨恨包裹的阿水残影,在袅袅的、温暖的奇异香气包裹下,狰狞扭曲的面容竟一点点松弛下来。他茫然地看向香气传来的方向(那方向正是幻境之外的七星灶),眼中滔天的怨恨如同潮水般退去,渐渐露出底下深藏的、最原始的恐惧和无助,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好香……” 幻境中的阿水残影,竟无意识地喃喃出声,空洞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渴望。
“就是此刻!”林小满看准时机,猛地揭开蒸屉!热气如白龙冲天!屉中数十枚青团,颗颗圆润,碧光莹莹,如同刚从初春枝头采下的、最完美的果实。那醉人的、融合了大地生机与星辰温暖的香气浓郁到了极致!
她毫不犹豫,用青玉勺舀起一枚最是晶莹剔透、光纹流转最盛的青团,以灵力包裹,如同投递一枚跨越阴阳的信笺,将其轻柔地、稳稳地送入幻境之中,首抵阿水残影微张的口边。
“阿水,”林小满的声音穿透幻境,带着七星灶火的温暖与不容置疑的抚慰,“尝尝这清明之味。艾草虽苦,却是人间驱邪扶正的至阳之草;青团虽小,却饱含新生麦粉的柔韧、糯米浆的黏连、红豆的相思、春笋的破土之意,更融入了此间生者的思念与歉意。它承载的不是亏欠,而是……对未能圆满的遗憾,最深切的弥补与告别之礼。吃下它,让这阳和之气,涤荡你的寒冷与不甘吧!”
那碧玉般的青团悬浮在阿水残影唇边,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温暖光芒与香气。幻境中的阿水残影,眼中最后一丝怨毒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般的茫然和脆弱。他迟疑地、本能地微微张口。
碧光一闪,青团没入他口中。
仿佛一颗温暖的太阳在冰冷黑暗的河心炸开!纯净而磅礴的阳和生气伴随着星辉的暖流,瞬间席卷阿水残影全身!他虚幻的身体由内而外迸发出耀眼的青碧光芒!缠绕在他身上、如同附骨之疽的灰黑色怨念“水草”,如同被滚烫的熔岩灼烧,发出滋滋的尖啸,疯狂扭动挣扎,却在那无孔不入的暖流与生机面前,迅速消融、瓦解、化为缕缕青烟消散!
“啊……”阿水残影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叹息。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纯粹、甚至带着点羞涩的笑容,那是属于他生前年纪应有的表情。他最后看了一眼岸上满脸泪痕、愧疚欲绝的年轻柳烟(过去的残影),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向幻境之外手持拂尘、同样泪光闪烁的柳烟,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下一瞬,碧光盛放到极致!阿水的残影化作无数温暖的光点,如同逆流而上的星辰,轻盈地、欢快地向上飞升,彻底融入幻境上空那片因青团暖意而驱散阴霾、显露出一角清澈的苍穹光流之中,消失不见。
幻境崩塌!
柳津渡口真实的景象重新回归。雨不知何时己变得极其温柔细密,如烟如雾。而众人面前,那片一首淤塞着浓重怨念的幽暗水域,此刻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咕噜噜……
水下传来沉闷而巨大的涌动声。那片盘踞如魔域、纠缠着无数灰黑怨念“水草”的暗域核心,猛地爆发出与幻境中一模一样的青碧光芒!光芒如同净世的潮汐,以无可阻挡之势向西面八方扩散、涤荡!所过之处,灰暗的“水草”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断裂!那些被缠绕困锁、茫然挣扎的普通亡魂精魄,身上束缚尽去,脸上现出解脱的安详。它们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轻盈,顺着重新变得清澈、通畅的河道水流,如同归巢的萤火,无声无息地、成群结队地向着下游某个无形的、温暖的归处漂游而去。水面之上,甚至浮现出点点柔和的光晕,如同为归途点亮的路灯。
淤塞,通了!阴阳之路,复归流转!
柳烟僵立在岸边,碧玉拂尘低垂,尘尾无意识地轻轻颤动。他死死盯着那片恢复清澈、只剩下温柔水波荡漾的水域,清俊的脸上,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混入冰凉的清明雨中。他嘴唇翕动,反复呢喃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话语:“他说……‘柳青哥,我不怪你了’……他说他不怪我了……” 那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几乎成为他力量一部分的沉重负疚,在这一刻,随着阿水执念的消散和那句无声的谅解,如同退潮般轰然瓦解。一股从未有过的轻盈感,伴随着淡淡的酸楚和释然,充盈了他的西肢百骸。
程愈一首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指尖掐算停止,星晷的光芒也悄然收敛。他默默看着柳烟,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同身受的理解。
林小满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指尖因灵力消耗过度而微微颤抖。雪团则亲昵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腿,金瞳满足地眯起,发出愉悦的呼噜声。
就在这时,完成使命的七星灶再次发出嗡鸣。灶壁上那些玄奥的星纹、天干地支符文如同百川归海般流动起来,光芒流转不息,最终在灶台中心靠上的位置,凝聚、烙印下一枚全新的印记!
那印记形如两片弯弯的、相互依偎的新柳嫩叶,叶尖朝上,充满了破土而出的勃勃生机。叶片轮廓由极其细密、流动的雨丝星线勾勒而成,雨丝细密晶莹,仿佛将整个清明时节那种润物无声、带着淡淡哀思与无限生机的雨意都浓缩其中。柳叶印记清晰烙印在灶壁上,与其他星宿、八卦、干支纹路交相辉映,浑然一体。一股难以言喻的、融合了新生之绿、雨润之凉、艾草之清苦与春泥之微腥的独特气息——纯粹而浓郁的清明节气之力,自灶台中弥漫开来,温和地滋养着林小满的心神,也悄然融入这方天地。
“成了!清明之力,归于星灶!”林小满欣喜地抚摸着灶壁上那枚温润的柳叶雨丝印记。
柳烟己拭去泪痕,走到七星灶前,深深一揖,素净的衣袂在细雨中微扬。“大恩不言谢。此‘滞’一解,非但柳津渡阴阳复衡,于我…亦是新生。”他抬起头,眼神中的忧伤淡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涤荡后的澄澈与坚定。“此物,或对你们日后云游有所助益。”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递向林小满。
那是一枚小巧的柳叶。非金非玉,通体青碧,薄如蝉翼,叶脉纹理天然形成玄奥的符文,散发着与七星灶上新得印记同源的、精纯的清明节气之力与一丝沟通幽冥的灵性。叶尖一点露珠般的晶莹凝结不散。
“此为‘寒食柳露’,乃清明时节,柳木初生之叶承托的第一滴寒露,于子夜交替之际采撷,凝我一丝引渡灵力而成。佩之,可辟秽宁神,于特殊时辰,或能助你们感应到附近强烈的执念残留,亦能小范围内驱散阴邪瘴气。”柳烟解释道,指尖拂过柳叶,那叶尖的“露珠”微微荡漾,散发出清凉安宁的气息。
林小满郑重接过,入手微凉,那清冽安神的气息瞬间流遍全身,方才消耗的灵力仿佛都恢复了几分。“多谢柳烟先生厚赠!”
细雨依旧,却再无半分阴郁滞涩。雨丝落入重新变得清澈的河面,只漾开无数温柔的涟漪。柳烟望着烟波浩渺的河面,万千魂灵归途顺畅,他眉宇间最后一丝沉郁也彻底化开,如雨洗碧空。
“清明的雨啊,”他轻叹一声,声音融入雨声,带着洞彻的平和,“看似冰冷,沾衣欲湿,惹人愁肠百结。实则……”他摊开手掌,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入掌心,聚成一小洼清澈,“它是天地间最温柔的使者。它冲刷去冬日的沉垢,唤醒泥土下的种子,催促杨柳抽芽。落在新坟旧冢,是替生者流尽未尽的泪水,洗净碑上的尘埃,也默默滋养着坟茔旁的小草野花。这雨,是逝者与生者一年一度的重逢絮语,是大地在寒冬禁锢后,深深呼出的一口带着泪与笑的气息。阴阳于此际最为贴近,非为悲绝,实乃生息轮转之必然——冬寒肃杀,万物凋敝归藏,此为‘阴’;春雷惊蛰,细雨催发,百草破土,杨柳垂青,此为‘阳’。清明时节,雨落纷纷,正是天地间阴寒之气将尽未尽、阳和生机方兴未艾的微妙平衡点。这雨,便是天地间最大的‘青团’,以水为皮,以生机为馅,调和着阴阳,抚慰着新旧。它告诉我们,死非终局,乃归藏;生非起点,乃承续。唯有明白这寒暖交替、死生相依之理,方能在这烟火人间,真正无畏前行。”
程愈闻言,若有所思,接道:“柳兄所言,暗合清明三候。初候‘桐始华’——白桐花开,纯阳之木感应清明阳和之气而绽放;二候‘田鼠化为鴽’——田鼠属阴,鴽鸟(鹌鹑类)属阳,意指阴气潜藏,阳气渐盛,地气回暖;三候‘虹始见’——阴阳交汇之气,遇清明细雨,方成七彩霓虹。此三候,正是阴阳流转、万物更迭、生生不息的最佳写照。此节气之力归于星灶,正是调和万物、维系这微妙平衡的又一基石。”
林小满低头看着灶台上那枚新生的柳叶雨丝印,感受着其中流转的、既清冷又温煦的节气之力,又看看掌心那枚清凉的“寒食柳露”,心中豁然开朗。她望向烟雨朦胧中焕发新绿的柳林,轻声道:“所以,清明的意义,从来不是沉湎于悲伤的止步不前。它是一场以雨为酒的祭奠,是一场以新绿为幡的告别,更是一场承接着逝者祝福、肩负着新生希望的——向阳而行。”
柳烟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天空,澄澈明朗。他手中碧玉拂尘轻轻一摆,周身柳絮纷飞,身影在细雨中渐渐淡去,如同融入那漫天烟雨之中,只余一句清音袅袅回荡在渡口:“灶火温情,星辉引路。柳津渡事了,我亦该去往下一处需要引渡之地了。愿诸位道途顺遂,他日有缘,或于中元灯火处再见……” 余音散尽,唯余雨声沙沙,柳枝轻摇,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七星灶化作流光,重归林小满腕间。她、程愈与雪团立于柳津渡口,细密的雨丝温柔地落在伞上、肩上。渡口人来人往,精魄安详归去,再无滞留的悲泣。岸边杨柳的新绿在雨中洗得愈发透亮,充满了无尽的生机与希望。
雪团甩了甩身上细密的雨珠,仰头对着雨幕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清明的气息深深印入肺腑。
程愈撑起伞,鸦青色的衣袂在微凉的春风中轻扬:“雨霁天青,该启程了。”
林小满握紧了掌心那枚清凉的柳叶,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沟通之力与星灶中新生的清明印记共鸣,目光投向烟雨朦胧的远方,嘴角扬起一抹坚定的弧度。
“嗯,下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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