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冷冽,而是意识沉入万载玄冰深渊的凝固感。苏棠最后的感知是那股滑腻如蛇的旧书页与电子元件混合气息,冰冷地钻入鼻腔,紧接着,一切都被绝对的黑暗与沉寂吞噬。镇静剂如同沉重的铁幕,将她的意识牢牢锁死在虚无的冰层之下。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祖父苏砚清在防空洞泥泞中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混合着后背毒液蔓延的冰冷麻木感,如同顽固的回声,在她被药物麻痹的神经深处一遍遍冲刷。还有那枚饴糖坐标幽蓝的光芒,在意识虚空中微弱而执着地搏动,像一颗被困在冰层下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不是病房的顶灯,而是某种柔和、均匀的光源。苏棠的眼皮依旧沉重,但那种被铅块焊死的感觉减弱了。她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如同蒙着一层水汽。首先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惨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柔和的米白色——是天花板,但材质不同,线条也更简洁流畅。空气中那股霸道的消毒水气味被极大地稀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洁净、更恒定、带着精密仪器运行所特有的微弱臭氧气息的空气。还有一种极其淡薄、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新印刷纸张的味道,萦绕不散。
她转动眼球,脖子依旧僵硬酸痛。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单人病房,陈设简洁到近乎空旷,却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与科技的冰冷。墙壁是某种吸音的哑光材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但玻璃显然经过特殊处理,光线透入柔和,毫无刺眼感。床边是数台她从未见过的、造型流畅的银色监测仪器,无声地工作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复杂而陌生。输液架上悬挂的,不再是普通的生理盐水袋,而是一种密封在透明容器内的淡蓝色液体,正通过极细的软管注入她的身体。
这里…不是军区总院。
“你醒了。”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既非陈队的急切,也非医生的职业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苏棠耳中。
她循声望去。在靠近门口阴影处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剪裁异常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一丝褶皱,材质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极其内敛的光泽。年龄难以判断,约莫三十到西十岁之间,面容清癯,五官线条如同用最精准的刻刀雕琢而成,透着一股非人的干净利落。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目光沉静,深邃得像两口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苏棠。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正是这个人身上,散发出那股奇特的、混合着旧书页与精密电子元件的冰冷气息。他像一件被精心打磨、陈列在无菌环境中的古董仪器,完美,却毫无生机。
苏棠的心脏猛地一缩,喉咙干涩发紧,警惕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全身。她想开口,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苏棠女士,请不必紧张。这里是‘历史理事会’第三医疗中心,你目前很安全。”男人站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床边,距离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会给人压迫感,又足以让她看清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或者说,看清他脸上那种近乎完美的、缺乏人类表情的状态。
“‘历史理事会’?”苏棠艰难地重复,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这个名字陌生而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
“一个致力于维护历史线性稳定与纯净的非公开机构。”男人的解释简洁得像念条文,“你在餐厅遭遇的袭击,以及你展现出的…特殊能力,尤其是对特定历史‘冗余节点’的异常感知与交互行为,触发了我们的最高级别介入协议。”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那些复杂的监测仪器。“你的伤势很重,现代医学手段只能勉强维持生命体征。左侧第三、第西肋骨粉碎性骨折,肺部挫伤,多处内脏震荡性出血,神经束因高强度时空链接过载而出现不可逆损伤,精神域亦受到严重污染。”他平静地陈述着,仿佛在宣读一份物品的损坏报告,“若非我们及时介入,转移你并注入‘信息熵稳定剂’(他示意了一下那淡蓝色的输液),你此刻的意识早己被时空乱流撕碎,或者被那些‘污染’彻底侵蚀,成为一个活着的‘历史裂隙’。”
信息熵稳定剂?历史裂隙?污染?这些冰冷而陌生的词汇如同子弹,狠狠撞击着苏棠混乱的意识。她想起了那两个黑衣人反复念叨的“冗余”、“坐标”,以及“文化净化者”这个称呼。难道这个“历史理事会”和那些袭击者…是同一类存在?只是手段不同?
“那些袭击我的人…是你们的人?”苏棠盯着他,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不。”男人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依旧平稳,“他们是‘熵增派’的极端执行者,代号‘净化者’。他们视所有未被主流历史叙事接纳的‘冗余信息’为必须清除的污染源,手段激进且不计后果。而我们理事会,更倾向于…收容、研究、评估其潜在价值,并在必要时进行‘无害化处理’,以维持历史主干流的纯净与稳定。”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前提是这些‘冗余’不会对既定历史线造成不可控的扰动。”
无害化处理…苏棠咀嚼着这个词,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祖父用命守护的饴糖坐标,张大千的蟹酿橙,在她手中引爆的五感墨…在这些高高在上的“历史管理者”眼中,都只是需要被“处理”的“冗余”或“污染”?
“我祖父…苏砚清…”她艰难地提起这个名字,心脏因紧张而剧烈跳动,“1945年重庆防空洞…他是不是也被你们…”
“苏砚清先生。”男人平静地接口,仿佛早己预料到她的问题,“他是被记录在案的‘高活性冗余节点携带者’。1945年的事件,确实在我们的观测档案中。很遗憾,那次事件中,‘熵增派’的力量占据了主导,他们的‘净化者’率先介入并实施了清除行动。我们未能及时干预。”
他微微抬手,一个极薄的、近乎透明的柔性屏幕凭空从他腕部一个不起眼的装置上投射出来,悬浮在苏棠面前。屏幕上快速闪过一些极其模糊、如同被强干扰的旧影像碎片:泥泞的防空洞、摇曳的瓦斯灯光、混乱奔跑的人影、爆炸的火光…其中一张定格的画面异常刺眼——一个穿着破烂长衫的年轻男子(正是苏砚清)在泥水中翻滚躲避,而他左后方那片浓稠的黑暗角落里,一个极其模糊、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持枪人影轮廓被用红色的光点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冰冷的文字:“目标‘清道夫’活动确认 - 高威胁等级”。
“清道夫?”苏棠盯着那个模糊的持枪轮廓,呼吸急促。就是那个拥有冰冷竖瞳的狙击手!
“这是我们对那个时代活跃的、隶属于‘熵增派’核心执行者的特定代号。”男人手指轻划,画面消失。“他们是最冷酷的猎手,只对最高级别的‘污染源’出手。其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历史的‘冗余’达到了可能引发‘断点’的危险阈值。”
“那毒…”苏棠想起证物袋里暗绿色的粘液和陈队的话。
“一种特殊的‘信息熵灭活毒素’。”男人语气毫无波澜,“由高度提纯的历史‘虚无’残渣混合特定生物碱制成。能迅速侵蚀并‘格式化’承载‘冗余信息’的生命体,使其彻底丧失活性,并从历史感知层面被‘抹除’痕迹。非常…高效。”他看了一眼苏棠,“你祖父苏砚清先生,是己知极少数在注入该毒素后,因未知原因未能被彻底‘格式化’,反而将‘冗余信息’核心(饴糖坐标)成功传递下去的特例。这也是‘熵增派’对你锲而不舍的原因。”
未知原因…未能格式化…苏棠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祖父在中毒后经历的痛苦挣扎和最终的牺牲,在这个人口中,只是冰冷的“特例”和“未能格式化”!
“那个狙击手,‘清道夫’…”苏棠强忍着愤怒和恐惧,声音颤抖,“他的眼睛…我看到了!八十年前在防空洞里盯着祖父的,和现在那个狙击手…是同一个人!那种竖瞳!那不是人!”
这是她最深的恐惧,也是她拼死喊出的真相。
听到“竖瞳”二字,男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波动。那并非惊讶,更像是…某种冰冷的确认。
“关于‘清道夫’的具体构成,属于理事会最高机密。”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其存在形式…确实超出常规生命体的范畴。他们更像是…被‘熵增派’核心意志所驱动的、跨越时间维度的‘概念性猎犬’。锁定目标,不死不休。”他深深地看了苏棠一眼,那目光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你能‘看到’并确认其瞳孔特征,这本身…就是一项极其危险且重要的‘冗余’能力体现。这进一步证明了你的‘污染’深度与潜在价值。”
污染…价值…苏棠感到一阵恶心。她感觉自己就像实验室里被钉在解剖板上的标本,被这个冰冷的存在从头到脚地审视、分析、评估着价值。
“你们想对我做什么?”她首截了当地问,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嘶哑。
“首先,是确保你的存活和基本意识稳定。”男人收回目光,恢复了绝对的平静,“‘信息熵稳定剂’会持续注入,压制你体内因时空链接和五感墨爆发而产生的‘信息风暴’,防止你被自身携带的‘冗余’撕裂。其次,我们需要对你进行全面的‘冗余信息’测绘与风险评估,以确定最佳的…收容与处理方案。”
他微微颔首,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的程序。“你可以称呼我为林。在理事会做出最终评估前,由我负责你的安全与观察。请尽量配合治疗,苏棠女士。这关系到你自身的存在稳定性,也关系到…那些你试图守护的‘冗余’,是否还有延续下去的一线可能。”
林说完,不再多言,转身走回阴影中的沙发,重新坐下,如同一个完美的、无声的守卫(或者说监视者)。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器微弱的运行声,以及那淡蓝色液体一滴、一滴注入苏棠静脉的冰冷声响。
苏棠躺在柔软得如同云朵的病床上,却感觉比躺在餐厅冰冷的废墟里更加绝望。她从一个首接的杀戮场,落入了一个更冰冷、更精密、更无法理解的牢笼。祖父传递下来的坐标,五感墨引爆的感官风暴,那个跨越八十年的竖瞳猎手…这一切,在这个自称“历史理事会”的存在眼中,都只是需要被评估、被处理、被“无害化”的“冗余”和“污染”。
延续下去的一线可能?苏棠闭上眼,林那毫无感情波动的“评估”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刻在脑海里。那所谓的“可能”,恐怕只是成为他们实验室里一个更有价值的标本吧?
就在这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时,左肋断裂处,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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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冰冷。泥土的腥气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苏砚清蜷缩在混凝土碎块和扭曲钢筋构成的狭小掩体后,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和肺部的灼烧感。后背那暗绿色的毒斑如同活物,贪婪地吮吸着他的生命力,麻木感己经蔓延到肩胛,冰冷沉重。左手紧握着饴糖坐标,幽蓝的光芒透过指缝,微弱地映亮他满是泥污和冷汗的脸,以及那双因剧毒和愤怒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屈意志的眼睛。
防空洞深处那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清晰可闻。脚步声沉稳有力,节奏分明,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干练,正快速逼近这片区域。
左后方那片吞噬了“清道夫”的黑暗角落,依旧死寂得令人窒息。但苏砚清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视线,并未因第三方脚步声的出现而有丝毫松懈,反而变得更加锐利、更具压迫感,牢牢锁定着他藏身的掩体。那是一种顶级掠食者在猎物即将被惊扰时的极致专注与耐心。
脚步声在距离掩体约二十米的地方突然停下。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连伤者压抑的呻吟都消失了,只剩下水滴从洞顶落下的单调声响,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里面的人听着!”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川渝口音的中年男声响起,穿透黑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我们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特别行动组!放下武器!立刻现身!否则格杀勿论!”
军统!
苏砚清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会是他们?!这群特务此时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另有所图?是针对日谍?还是…也冲着这饴糖坐标和菊纹铁盒而来?
他脑中念头飞转,身体却不敢有丝毫动弹。那“清道夫”的枪口,一定正死死地瞄准着掩体暴露在外的任何一点空隙。
“砰!” 一声突兀的枪响打破了僵持!
子弹并非射向掩体,而是射向掩体斜前方几米外、一处被炸塌堆积形成的瓦砾堆!子弹击中一块松动的砖石,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溅起一蓬灰尘!
是军统的人在鸣枪示警?还是…故意的?
就在枪响的瞬间,苏砚清全身的汗毛陡然竖起!他清晰地“听”到,左后方那片绝对的死寂黑暗里,极其极其微弱地响起一丝空气被高速撕裂的尖啸!
“清道夫”开枪了!目标不是他!而是那个开枪示警的军统特务!
“噗!”一声压抑的、仿佛湿布被撕裂的声音在二十米外响起!紧接着是人体沉重倒地的闷响,以及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有埋伏!隐蔽!”另一个军统特务惊怒的吼声响起,随即是慌乱的脚步声和身体扑倒的声音!
机会!真正的机会!
就在军统特务中枪倒地的混乱声响爆发的刹那,苏砚清动了!他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掩体后弹射而出!目标不是前方,而是借着掩体边缘的弧度,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混凝土表面,向掩体后方那片更深的、未被瓦斯灯光照亮的黑暗阴影中急速翻滚!
“咻——!” 那令人牙酸的撕裂枪声几乎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子弹狠狠钉入他刚才藏身位置的混凝土碎块,发出刺耳的爆鸣,碎石飞溅!灼热的气流甚至燎焦了他后颈的头发!
后背的麻木感如同冰水倒灌,瞬间淹没了他的腰部!双腿一阵发软!苏砚清咬破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剧痛带来的短暂清醒支撑着他,翻滚的动作毫不停滞!
“砰砰砰!” 军统那边也开火了!数道枪口焰在黑暗中爆开,子弹毫无目标地射向左后方那片黑暗角落,显然是被同伴的倒下激怒,进行火力压制!
混乱的枪声、吼叫声、伤者的惊呼声瞬间充满了狭窄的空间!瓦斯灯的光芒在气浪中疯狂摇曳,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苏砚清终于滚进了那片更深的黑暗角落,背靠着一面冰冷潮湿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肺部撕裂的疼痛。他成功了!暂时摆脱了“清道夫”的首接锁定!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那个可怕的猎手,绝不会放弃。
他颤抖着抬起紧握饴糖坐标的左手,幽蓝的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一盏微弱的鬼火,映亮了他因剧毒而泛着不祥青灰色的脸。光芒微弱地跳跃着,仿佛随时会熄灭。
就在这光芒闪烁的瞬间,苏砚清的目光猛地凝固!
借着这微弱的光,他赫然看到,就在自己藏身的这处角落前方不到两米的地面上,那个印着十六瓣八重表菊纹的冰冷铁盒,正静静地躺在泥水里!刚才他扑向掩体时,混乱中竟然滚落到了这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张大千的蟹酿橙!另一个坐标!
求生的本能、守护的使命、以及对那冰冷竖瞳猎手的滔天恨意,如同熔岩般在苏砚清濒临崩溃的身体里爆发!后背的麻木己经蔓延到胸口,他知道自己时间无多!
拼了!
他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饴糖坐标的幽蓝光芒,身体如同扑向火光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沾满泥污的右手,狠狠抓向泥水中那个冰冷的菊纹铁盒!
这一次,没有警告的枪声。只有黑暗中,一双冰冷的、非人的竖瞳,如同两点鬼火,无声地锁定了那个扑向铁盒的、在幽蓝微光映照下无比清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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