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沉重地裹挟着她下坠。苏棠的意识在虚无的深渊里沉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被碾碎般的剧痛在骨骼缝隙间隐隐低吼。她仿佛一块投入深海的石头，朝着冰冷寂静的永恒坠落。
蓦地，一点微光刺破了浓黑。
不是现代餐厅燃烧的霓虹碎片，也不是密苏里号冰冷的钢铁反光。那光芒来自记忆深处，来自1945年重庆防空洞那盏摇曳欲熄的瓦斯灯。光芒中心，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五指正深深抠进潮湿的泥地，泥浆从指缝间溢出。那只手颤抖着，痉挛着，每一根紧绷的肌腱都诉说着极致的痛苦与超越极限的意志。
祖父的手！
那只手猛地攥紧！泥浆被挤出，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就在他紧握的掌心之下，那片曾被《大公报》覆盖的泥泞中，一点微弱却异常顽固的幽蓝光芒，正透过指缝艰难地透射出来！如同黑暗心脏里搏动的一粒星火。
饴糖坐标！历史的结石！他没有放手！在毒针的寒芒、爆炸的震荡、狙击者的死亡威胁之下，苏砚清用血肉之躯，死死攥住了那颗即将熄灭的光点！
苏棠的意识被这景象狠狠攫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呐喊却被无形的黑暗扼在喉咙深处。她“看”到祖父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惊惶，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死死盯住左后方那片吞噬了狙击者的黑暗角落。他的另一只手，正摸索着，狠狠抓向那个滚落在泥水中的、印着十六瓣八重表菊纹的扁平铁皮盒子！
然而，就在苏砚清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铁盒的刹那——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并非来自记忆中的防空洞，而是来自苏棠破碎的听觉神经！巨大的音浪粗暴地将她从濒死的沉溺中拖拽出来，狠狠砸回现实的废墟！
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意识屏障。她猛地抽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焦糊味、血腥味和灭火剂粉尘的空气呛入肺腑，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左侧肋骨，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仿佛断骨正互相切割。
视线被粘稠的液体糊住，她费力地眨动，视野才勉强从一片血红和模糊的光晕中艰难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餐厅那曾经辉煌、如今却如同地狱绘卷的穹顶。巨大的破洞外，城市冷漠的霓虹光怪陆离地投射进来，照亮了漫天飞舞、如同金色灰烬般缓缓飘落的燃烧金箔碎片。它们旋转着，坠落着，无声地覆盖在狼藉的地面——碎裂的瓷器、翻倒的桌椅、凝固的汤羹、泼洒的油污，以及……暗红的、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的血。
苏棠试图移动，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刺骨的剧痛立刻让她僵住。身体被压在倾倒的沉重红木餐桌和冰冷石柱之间，动弹不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拉扯破碎的风箱。XR控制就在几步之外，彻底变成了一堆焦黑冒烟的废铁，刺鼻的电子元件烧焦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目标生命体征微弱。清除行动…受阻。”一个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死寂中响起，近在咫尺。
苏棠的心脏骤然一缩！她艰难地转动眼珠。
两个全身覆盖着哑光黑色作战服的身影，如同从废墟里升起的鬼魅，正矗立在她身侧。他们脸上的战术目镜闪烁着幽绿的数据流，像昆虫的复眼，冷漠地扫描着她。其中一人手中那造型奇特的声波共振发生器己经损坏，扭曲的金属部件冒着青烟。另一个则握着一把同样材质、线条流畅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她的眉心，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是“文化净化者”！
苏棠的瞳孔因恐惧和愤怒而收缩。她试图凝聚力量，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但身体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奢侈。刚才那场不顾一切的时空链接超载，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精神与体力。
“非法历史冗余…核心载体…确认。”持枪的黑衣人发出毫无感情的机械音，食指缓缓扣向扳机。他身后的同伴则从腰间抽出一个闪烁着蓝光的、类似数据提取器的尖锐探针，一步步逼近。
完了！苏棠的意识一片冰凉。祖父在1945年抓住了那颗结石，而她自己，却要在现代被彻底“清除”！
冰冷的枪口抵住了她的额头，金属的寒意刺入骨髓。数据探针的尖端闪烁着不祥的蓝光，对准了她的太阳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死亡冰冷的吐息。
“滴嘟——滴嘟——滴嘟——”
尖锐、急促、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如同刺破死寂的利剑，骤然撕裂了餐厅内凝固的杀机！声音来自西面八方，迅速逼近！红蓝相间的刺目光芒透过破碎的穹顶和门窗，疯狂地扫射进来，将飞舞的金箔碎片染上诡异的颜色！
“外部干扰！优先级：撤离！”持枪黑衣人动作一滞，冰冷的电子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的波动。
就在这警笛声与警灯光芒制造的、不足半秒的混乱间隙！
苏棠的左手，那只被压在身下、浸泡在血污和油渍中的左手，指尖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她的意识在剧痛和死亡的边缘爆发出一丝最后的清明。她“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她左手紧贴的冰冷石柱粗糙的根部，有一小块松动碎裂的石片！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痛苦！她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将残存的所有意志灌注到左手无名指上，猛地向外一抠！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那块尖锐的、边缘参差不齐的小石片被她抠了下来，紧紧攥在掌心！石片的棱角瞬间刺破了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鲜血涌出，温热的液体浸润了冰冷的石片。
警笛声己近在咫尺！餐厅入口处传来撞击声和玻璃彻底碎裂的巨响！
“执行最终清除！立即！”持枪黑衣人显然得到了指令，电子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枪口再次死死顶住苏棠的额头！
就是现在！
苏棠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血红的瞳孔里没有恐惧，只有困兽濒死的疯狂反噬！在枪口喷射出致命火光的千分之一秒前，她那攥着尖锐石片的左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爆发力，从身下猛地向上挥出！目标不是黑衣人，而是她自己胸前那片被油污和鲜血浸透的衣襟！
“嘶啦——！”
石片锋利的边缘狠狠划开了坚韧的织物！几乎是同时，“噗！”一声沉闷的枪响！子弹擦着她因挥臂动作而微微抬高的肩头飞过，灼热的气流带走了几缕发丝，狠狠嵌入她身后的石柱，碎石飞溅！
苏棠根本感觉不到肩头的灼痛！她的左手在划破衣襟的瞬间，精准地探入了内层一个隐秘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光滑的圆柱体——五味斋最后的秘密，那个仅存的、未被破坏的“五感墨”微型墨锭！祖父苏砚清最后的馈赠！
她毫不犹豫，五指死死攥紧那枚小小的墨锭，用尽最后的力量，狠狠将沾满自己鲜血的石片尖端，刺向墨锭！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韵律的脆鸣响起！石片尖端与坚硬的墨锭表面碰撞！
就在这触碰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合着无数极致气味的洪流，猛地从碎裂的墨锭中爆发出来！不是实质的烟雾，而是一种纯粹的能量脉冲，一种混合着陈年墨汁的沉郁苦涩、顶级蟹酿橙的极致酸甜馥郁、硝烟硫磺的刺鼻辛辣、防空洞泥水的土腥阴冷、甚至还有一丝……密苏里号上冰冷的钢铁与海盐气息！
这股由“五感墨”引爆的、浓缩了多重时空印记的感官风暴，无形无质，却如同最狂暴的飓风，以苏棠为中心，呈扇形猛地向前方喷发！它穿透了空气，无视了物理阻隔，狠狠轰击在近在咫尺的两名黑衣人身上！
“呃啊——！”
两声非人的、混合着痛苦与极度混乱的惨嚎骤然响起！
持枪的黑衣人首当其冲！他脸上的战术目镜瞬间爆裂出蛛网般的裂纹！他整个人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正面击中，猛地向后踉跄倒退！手中的武器脱手飞出！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剧烈地抽搐，仿佛有无数种互相冲突、撕裂灵魂的感官体验正在他颅内疯狂爆炸！他看到腐烂的橙子、闻到烧焦的皮肉、尝到腥咸的海水、触到冰冷的钢铁、听到防空洞绝望的哭嚎……所有的感官彻底错乱、颠倒、失控！
另一个手持数据探针的黑衣人同样未能幸免。他僵在原地，探针当啷落地，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战术目镜下的双眼翻白，口角不受控制地流出涎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显然陷入了更深层的精神崩溃！
“砰！！！”
餐厅厚重的雕花木门连同残存的玻璃被暴力撞开！刺眼的强光手电光束如同利剑般刺破昏暗的烟尘！全副武装的特警身影在弥漫的烟尘与飘落的金箔碎片中迅猛突入！
“不许动！放下武器！”
“发现目标！重复，发现目标！生命体征微弱！”
杂乱的脚步声、呼喊声、装备碰撞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苏棠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片混乱的声响中，终于彻底崩断。攥着染血石片和碎裂墨锭的手无力地松开。五感墨引爆后残留的奇异复合气息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硝烟、血腥和废墟的尘埃味。她最后模糊的视野里，是特警迅速围拢过来的身影，以及那两个仍在原地痛苦扭曲、如同被抽去灵魂的黑色人形。
祖父…墨…坐标…
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卷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漩涡。漩涡的深处，1945年防空洞的景象再次顽固地浮现：年轻的苏砚清在泥泞中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印着菊纹的铁盒，张大千笔下的蟹酿橙爆发出最后璀璨的酸甜之光，而那片射出毒针的黑暗角落，一个模糊的影子正无声地向更深邃的隧道阴影中急速退去，只留下一道冰冷怨毒的回眸…
饴糖…菊纹…狙击者…他们…是谁？
黑暗温柔而不可抗拒地合拢，彻底淹没了她。只有急救担架冰凉的触感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救护车鸣笛，成为她沉入昏迷深渊前，最后的现实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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