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正文。
稀薄而冷冽的高原空气仿佛凝固了。风似乎也识趣地停止了呜咽，只剩下十几头巨獒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寂静的草场上。哈日瑙海等五道身影被无形壁垒阻拦的紧张感，被那头卧在岩石下的、苍灰色巨獒的异常举动彻底打破。
在所有巨獒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巴根巨大的身躯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岁月无情地侵蚀着这副曾经所向披靡、比哈日瑙海似乎还高大几分的躯体，关节发出细微的呻吟声，浓密厚重的苍灰毛发不复壮年时的油亮光泽，却沉淀出一种如同千仞危崖崩落后留下的古老磐石般的沉重威严。它站立的姿态不再是巅峰期岩壁般的陡峭锋利，而是呈现出一种被时光打磨出的沉浑与厚重，仿佛整座高原的重量都系于其上。
他己经11岁了。
但那股气息！
那是由十多个年头熬炼、无数次与风霜搏杀、统领族群碾压无数强敌后沉淀下来的……真正的王者气场！
这股无形的威压如同沉睡的古老火山苏醒！轰然扩散！甚至瞬间盖过了正值巅峰、气势如虹的哈日瑙海！在场的每一头青灰色壮獒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眼神中充满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这是巴根！它们的老獒王！纵使垂暮，余威仍足以让群峰低头！
巴根抬起那双浑浊却似乎能看透灵魂的琥珀色眼瞳，目光没有看巴特尔，也没有看查干或其木格，而是精准地、几乎带着某种穿透时光的执着，死死锁定了哈日瑙海！
一步！
沉重的爪子踏碎草根和冻硬的土块。
又一步！
枯槁却依旧虬结的肌肉在苍灰色长毛下滚动。
它就这样，在所有目光的聚焦下，无视了那道由青灰色獒群组成的、己经因它的威压而自动裂开缝隙的“墙”，穿过它忠诚的属下们，一步步走到哈日瑙海面前！
距离不足一步之遥！
巴根巨大的、散发着陈旧毛皮和微弱草药气息的头颅猛地低下，布满深长裂痕的鼻子用力翕动，如同最饥渴的旅人探寻甘露！它无比仔细地、贪婪地嗅吸着哈日瑙海浓密的黑毛深处那最核心的气息！
一下！两下！三下！
哈日瑙海没有动。它如同凝固的黑色山岩，琥珀色的眼瞳深处翻涌着滔天巨浪！那股源自眼前衰老巨獒身上的、血脉相连的熟悉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冲击着它的心脏！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胸腔中疯狂鼓噪！
浑浊的眼睛猛地闭上，复又睁开，仿佛耗尽了力气辨认一个古老模糊的印记。
“……呜？”（赛罕……你的……母亲？）
苍老干涩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如同风化了千年的岩石在摩擦。这简短的音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哈日瑙海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琥珀色的眼瞳因剧震而收缩如针！它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带着巨大痛楚的回答：
“嗷呜——呜……”（是……她是我母亲……但……在我还小时……她和狼群……牺牲了……为了护住我……）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如同被冰封。
巴根庞大的苍灰色身躯如同遭遇了无形的重锤，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它浑浊的眼瞳中那最后一点希冀的光芒，骤然如同狂风中脆弱的烛火，瞬间熄灭！
“呜……嗷……”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仿佛自灵魂深处碎裂而出的悲鸣从它干枯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巨大的头颅猛地向一侧偏去，仿佛无法承受这瞬间砸下的如山重负！
一股巨大的悲伤与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它！它甚至无法站稳，巨大的前爪下意识地在地上用力抓挠了几下，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那瞬间垮塌下来的、失去一切的疲惫感，让它看起来仿佛又衰老了十年！
赛罕……他的赛罕……不在了！
那个早秋的暖阳，石缝下的对视……终究成了永恒的诀别！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死寂。绝对的死寂。
悲伤在空气中凝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连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老獒巴根那压抑不住的、破碎般的沉重喘息。
好半晌。
巴根才重新凝聚起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浸透了悲哀的浑浊眼睛，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深沉的情感，逐一扫过眼前的血脉后代——
先是查干。
这头仅剩独眼、深灰色皮毛下透着悍勇野性气质的年轻雄獒。那雄壮的体型、那属于巅峰力量的爆发感……巴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好！像自己壮年时的样子！是草原上最锋利的战刀！
再是其木格。
沉稳的灰色母獒，眼神专注而坚定，拥有着不逊色于兄长的力量和属于牧羊犬的灵性。巴根的眼神温和了几分。继承了她父亲的沉稳，是个好姑娘。
最后，目光落在巴特尔身上。
那道“铁包金”的身影，如同燃烧的太阳般醒目。那黑得如深夜星辰、金得如熔炉烈火的皮毛……那眉骨上两点圆润的金圈……
当巴根的目光触及那双……幽绿色、带着非獒智慧般深邃光芒的眼瞳时……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巴根巨大的身躯再次不易察觉地摇晃了一下。
幽绿？！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再次冲击了它的认知！但紧接着，一种更加复杂的、交织着巨大悲痛与不可思议命运轮回的情绪涌了上来。
赛罕……她的血脉在他身上……竟如此的……璀璨！
比她自己还要耀眼！
是那份来自山那边异地的野性……和这边高原的古老精粹……在这孩子身上发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蜕变？
巴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深长、饱含了所有未竟之言、所有岁月积淀、所有爱恨离愁的沉重叹息：“……呜……”
那眼神里，有对伴侣容颜的清晰倒影，有对儿子哈日瑙海失去母亲的痛惜，更有对眼前这头奇异的孙辈那仿佛继承并超越了赛罕特质的……最深沉的、充满宿命感的凝视。
欣慰。
巨大的、超越了悲伤本身的欣慰，如同寒冬过后刺破冻土的第一抹新绿，在巴根悲痛的残骸中悄然滋长。
就在这时。
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尖刺，从獒群边缘猛地射向场中！
是额尔德尼。
它正值壮年巅峰（五岁半），肩高体型丝毫不逊于哈日瑙海！不同于其他巨獒的青灰或深烟灰色，它的毛发呈现一种奇特的、如同乌云泼墨般的黑，其间夹杂着如闪电撕裂般的亮白条纹，在阳光下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健硕的筋骨在厚重的黑白毛皮下贲张滚动，眼神锐利如鹰隼，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和一种……被冒犯的极度不甘！
它自恃勇猛，是巴根之后当之无愧的族群最强者，对年老巴根之位早己虎视眈眈，族群内部的争斗中未尝败绩！它本以为自己将是这片高原的下一个王者！它甚至隐隐排斥其他巨獒对巴根过度的忠诚。
可现在……老巴根的亲儿子带着他的崽子们来了！
那头纯黑色的、气息如深渊般的家伙（哈日瑙海）一看就不是善茬！还有那头铁包金的年轻巨獒（巴特尔），看它那沉稳的眼神就知道不好对付！更别提那明显继承了老巴根力量的独眼小子（查干）！
它们一来，这片高原……这片世代由它们守护的领地……还有它额尔德尼梦寐以求的头狗地位……岂不是……
怒火与不甘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额尔德尼的心脏！它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却充满暴虐的低沉闷吼！一只巨大的爪子狠狠刨进冰冷的泥土里，留下深坑！那双如同冻岩的眼睛死死盯住哈日瑙海和巴特尔，里面燃烧着赤裸裸的敌意和一种被威胁到王座的、野兽独有的狂暴！
它不会轻易交出权柄的！
草坡上，朝鲁老人放下烟斗，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悲痛欲绝的老獒巴根，扫过那几头强大而陌生的年轻牧犬，又停留在那只躁动不安、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额尔德尼身上。
寒风似乎又重新开始呼啸，卷起苍茫雪粒。
血缘的羁绊己被认可。
但权力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这片古老的高原，从未真正接纳过平静。新的风暴，正随着巴根的泪水与额尔德尼不甘的低吼，在稀薄的空气里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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