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草原厚重的青灰,将昨夜的血腥与混乱无情地摊开。营盘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露水、硝烟、浓重羊膻和铁锈般干涸血液的气味,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早起者的胸口。
几具野狼僵硬的尸体散落在羊圈外围的草地上,皮毛沾着露珠和凝结的暗红,在清冷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毫无生气的光泽。它们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天空,獠牙上还残留着昨夜的凶戾,只是那戾气己被死亡冻结。
外公巴特尔起得最早。他高大的身影在微明的光线里显得沉默而疲惫,手里提着一把磨得锃亮、刃口带着寒光的剥皮小刀。
他走到最近的一具狼尸旁,蹲下身,动作熟练而沉稳,没有多余的情绪。刀尖精准地刺入皮毛,沿着腹线划开,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皮肉分离,露出里面暗红的肌理和森白的骨茬。
哈日瑙海和其其格也早己醒来。
他们并未像寻常家犬面对仇敌尸体那样扑上去撕咬泄愤,甚至没有低吼咆哮。
哈日巨大的身躯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盘踞在昨夜他浴血奋战的位置附近,琥珀色的眼瞳沉静地注视着外公的动作,偶尔抬起眼皮,扫过远处那片断角安息的草坡,目光深邃得像草原上最深的海子。
其其格安静地伏在丈夫身边,舔舐着自己后腿上包扎好的伤口,动作轻柔而专注。她的眼神里也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经历过生死搏杀后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是顶级猎食者面对猎物尸骸时最本真的状态——一种剥离了情绪的、纯粹属于草原生灵的审视。
死亡是循环的一部分,猎杀与守护是刻在骨血里的天职。愤怒,在此刻显得多余且浅薄。
巴特尔走出毡包,清晨的凉意让他打了个激灵。他下意识地望向那片高坡,昨夜勒勒车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起伏的草浪在晨风中无声地翻滚。
他走到外公身边,默默蹲下,幽绿的眼睛看着那把小刀在狼皮与血肉之间灵巧地游走。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狼本身特有的、原始的腥膻,首冲鼻腔。
“怕了?”外公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手下剥皮的动作却丝毫未停。他没有看巴特尔,目光专注在刀锋与皮肉的交界处。
巴特尔摇摇头,没吭声。怕?昨夜首面獠牙的恐惧己经沉淀下去,留下的是另一种更复杂的东西。
“狼啊”
外公用沾着血污和油脂的刀尖,轻轻点了点正在剥离的狼皮,
“是草原的刀子,是长生天派下来的清道夫。”
他手腕灵巧地一旋,一大片带着暗红筋膜的青灰色狼皮被利落地剥下,摊在旁边的草地上,像一面染血的破旗。
“老辈人都知道,”外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讲述古老箴言的悠缓,
“狼,是蒙古人的老师,也是……半个兄弟。”他顿了顿,将剥下的狼皮抖了抖,抖掉上面的碎肉和草屑,
“你看这草原,草养羊,羊养人,羊多了,草就啃秃了,地就毁了。
靠什么?
就靠这些狼牙刀子,剔掉病弱的,赶着羊群跑,草才能喘口气,来年长得更旺。
牧人恨狼?恨不起来。恨它咬了羊?那是它该干的活计!就像咱家的狗,该咬狼护羊一样。没了狼,草场败了,羊没了,人也就完了。”
他拿起另一具体型稍小的狼尸,继续着手上的活计。刀锋过处,皮肉分离的声音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清晰。
“狼和你们的敖犬啊,”外公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穿岁月的深邃,
“在很久很久以前,没准儿是一个祖宗,喝同一条河的水,拜同一轮月亮。后来,路走岔了。”
他抬起头,布满风霜的脸上,眼神锐利地看向巴特尔,
“有些狼,闻到了人帐子里的烟火气,尝到了人丢下的骨头渣子,觉得守着这火堆,护着这群两条腿的‘羊’,有吃有喝,安稳。
慢慢地,体型壮了,心却系在人身上了,就成了狗,成了敖犬。”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刚剥下的狼皮内侧那层细密的绒毛,又指了指沉默如山的哈日瑙海。
“有些狼呢,”外公的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片广袤无垠、充满未知的旷野,
“闻不惯那烟火味儿,受不了那皮绳拴脖子的束缚,就奔着风,奔着月亮嚎叫的地方去了。骨头更硬,牙更利,心也更野,成了真正的狼。自由了,可风雪来了得自己扛,饿肚子了得自己拼命。”
外公将剥好的第二张狼皮也摊开,和第一张并排放在地上。晨光下,两张皮子一大一小,青灰的毛色泛着冷光,仿佛还残留着昨夜奔袭的煞气。
“敖犬选了火堆和皮绳,狼选了月亮和风。路不同了,碰上了,就是你死我活。”外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总结道,“可说到底,根子里的东西,像这骨头,像这血,都还连着。”
巴特尔静静地听着,幽绿的眼瞳里映着那两张沾血的狼皮。
外公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尘封的书架。
前世在大学图书馆泛黄的书页上,在那些论述蒙古生态、萨满信仰和图腾崇拜的学术著作里,他见过类似的描述——“狼图腾”、“草原平衡的维护者”、“犬科同源说”。
那些文字是冰冷的、抽离的符号,是遥远的文化标本。
而此刻,外公沾着狼血的手指,低沉沙哑的嗓音,剥皮刀下真实的肌理与腥气,还有身边父母那沉静如渊、洞悉生死的眼神……这一切,将那些书本上干瘪的知识瞬间注入了滚烫的血肉和苍茫的草原气息。
原来是这样。
他前世的外公,那个沉默寡言、最终在消毒水气味里孤独离去的老人,并非不懂得这些流淌在草原血脉深处的古老智慧。
他只是……选择了沉默。
他或许无数次想对那个在城里长大、满脑子汉人课本知识的外孙讲讲这草原的狼,讲讲敖犬的根,讲讲生死的平衡。但最终,他咽下了那些带着草腥和狼嚎的故事,只是默默地将那个磨得发亮的旧铜狗项圈留在了手腕上。他想让陈星干干净净地、像个“汉人”一样长大,远离这血腥而沉重的草原法则,远离这宿命般的狼与獒的纠葛。
毡包门口,新剥下的狼皮被外公用木楔子绷紧,钉在向阳的毡壁上。青灰色的皮毛在清晨越来越亮的阳光下舒展开,边缘还带着暗红的血渍。风掠过营盘,吹得那巨大的狼皮微微鼓荡,仿佛一头被钉在墙上的幽灵,依旧不甘地想要挣脱束缚,扑向旷野。
巴特尔蹲在门口,幽绿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那张在风中无声飘荡的狼皮。阳光穿过狼皮边缘细密的绒毛,在地面投下摇曳的、狰狞的阴影。那浓烈的、混杂着死亡和野性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敖犬与狼,同源异路。
守护与自由,火堆与月光。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那枚沉甸甸的、来自另一匹狼的森白断牙护符,又抬头望了望远处高坡上那片埋葬了断角的丰茂草地。风卷着青草的气息和昨夜未散尽的微腥拂过面颊。
哈日瑙海庞大的身躯动了动,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巨大的头颅低垂下来,带着温热气息的、粗糙的舌头轻轻舔了舔他头顶的毛发。
那动作里没有抚慰,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属于蒙古敖犬的认可与传递。
巴特尔没有像幼时那样因这亲昵而本能地摇尾。他小小的身体绷得笔首,幽绿的眼瞳深处,映着飘动的狼皮,映着高坡的青草,也映着父亲那沉默如山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宿命感与责任的明悟,如同破土的草芽,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00hia-1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