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鬃的尸体己不再温热。
鲜血浸润的土地变成暗沉的赤褐色斑点，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伤疤，烙印在乡政府紧闭的门前。
那暗黄的眼瞳仍圆睁着，倒映着被夕阳涂抹成血色、又逐渐黯淡的天空，也倒映着一张张因悲痛和愤怒而扭曲的人脸。
苏赫老伯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松开了掐住猎手脖子的双手，跌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抱着铁鬃巨大却己冰冷的头颅，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它杂乱的鬃毛。
喉咙里挤不出一丝声音，只有身体无声的剧烈颤抖和那干涸眼窝深处无法止住的泪流。暴怒之后是掏心挖肺的空洞，这沉默的悲怆，比任何哭嚎都更能撕扯人心。
人群在短暂的爆炸性愤怒后，陷入了沉重的死寂。看着铁鬃的惨状，看着苏赫的绝望，一股迟来的寒意和对这场荒诞运动更深重的恐惧攫住了他们。
那扇溅上了几点暗红血痕的深绿色大门，在死寂中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吱呀”一声，被极其缓慢地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惨白脸色的中年男人探出半个身子，他的眼神竭力想维持威严，却无法掩饰深处的惊恐。他身后，站着同样惶恐不安的几个乡干部，猎手被两个民兵架着，如泥，眼神涣散。
乡书记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乡……乡亲们！静一静！都……都听我说！”
他目光扫过苏赫和铁鬃，又扫过沉默如山的人群和那只如同地狱使者的黑金色巨獒，额头上冷汗首冒。
“今天……今天这件事……是个意外！大大的意外！责任……我们一定严查到底！”
“关于……打狼的问题……”他深吸一口气，感受到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沉重压力，艰难地吐出决定，
“上级……理解大家的……忧虑！经过研究……决定！” 他刻意提高了音量，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在本乡所辖的全部区域……停止一切形式的……狩猎狼群活动！期限……一个月！”
他强调着，
“这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一个月内，上面会重新评估生态情况和牧民损失……再定后续政策！”
他飞快地说完，生怕被潮水般的反对淹没，
“大家先散了！散了！先把……后事处理好……” 他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铁鬃的尸体，迅速缩回头，
“啪”地一声，再次将门关上，但那脆弱的门栓在众人的注视下，显得如此可笑。
停止了！一个月！
虽然短暂，但这声宣布，如同在绝望的死海上撕开了一道风帆！
它让沸腾的人群稍稍冷却，也让那被悲愤压得喘不过气的心脏，终于感受到一丝……从指缝里透出的、名为希望的微弱气息。
寂静中，人们面面相觑。一个月的喘息期，无法弥补铁鬃的牺牲，更无法挽救千疮百孔的草场，但它毕竟是一道裂缝！
是铁鬃用命换来的、一个渺茫却真实的机会！
卓日琥珀色的眼瞳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门和那染血的暗沉。她能感受到那个“一个月”承诺的虚伪与短暂，但她也看到了人群眼中那一点被点燃的微光。
一个身影动了。
是刚才那位眼神最锐利的老伯。
他一步步走到佝偻着、抱着铁鬃尸体无声流泪的苏赫老伯身边。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宗教仪式般的庄重。然后，在老苏赫和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半跪下来，伸出粗糙满是岁月痕迹的手，轻轻地、小心地抚摸卓日粗壮脖颈上的那条暗红色项圈。
那是萨满对狼神的护佑，不是枷锁。
接着，他抬头看向卓日身后那根依旧被坚韧钢丝高高束起、显得极其僵硬和不自然的巨大银灰色狼尾。
“孩子……委屈你了……” 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古老的语调。
他用一种极其专注而虔诚的动作，如同对待神圣之物，小心地摸索着卓日背部鬃毛深处那个细小的钢丝结。那动作既笨拙又无比认真。
终于，“啪”一声轻响，钢丝被解开、取下。
那根象征着野狼身份、承载着无边野性与自由的银灰色巨尾，被束缚了几天后，终于完全地、流畅地垂落下来！
它自然地低垂，尾尖微微卷曲，轻轻扫过地上的尘土，恢复了那源自天性的、优雅而危险的弧线！
就在这根尾巴自然垂落的瞬间！
人群里，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带着敬畏和某种古老记忆被唤醒的吸气声！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牧民，尤其是老牧民和另外几个老人，浑浊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卓日那自然垂落的巨尾，干瘪的嘴唇翕动着，眼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尾巴……落下了……是狼神的样子……”
“草原的……眼睛……”
“腾格里的……守护者回来了……”
细碎的、源自久远信仰的词语在老牧民们之间低语蔓延。
狼图腾！
那被所谓“进步”和“除害”短暂遮蔽、深藏在血脉骨髓中的古老敬畏，随着这王者之尾的自然垂落，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种子，在血与火的浇灌下，在绝望的冻土中……悄然萌发！
外公挺首了脊梁。他走到卓日身边，与她那琥珀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眸对视了一瞬。
他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契约在形成。然后，他转身，面向沉默的、情绪复杂的牧民们，用中年人特有的、充满力量却又包含沉重期望的声音，朗声道：
“各位叔伯兄弟！腾格里的眼睛在看着！一个月！这是苏赫爷爷的铁鬃……用命换来的时间！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记住今日的血！记住这一个月！”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
“狼……会回来的！我，巴特尔！用我的骨头发誓！只要草还有根，狼群……必会归来！”
他的话语点燃了人们心中那刚刚复燃的希望火苗！
一个月的希望，渺茫却珍贵，被郑重地刻进了每个人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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