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的嗥叫并未在乡政府前立刻响起。
如同一把引而不发的强弓,它在蓄力!在等待一个更为宏大、更为沸腾的风暴!
西沉的落日,将乡政府门前的大片空地染成一片如血的橘红。
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那扇深绿色的政府大门,依旧紧紧关闭着,如同一座拒绝沟通的堡垒。
门内死寂一片,但门缝和观察孔细微的颤抖,以及偶尔一闪而过的惊恐视线,无不暴露着里面人的仓惶与不安。
“沙沙……沙沙……”
声音由远及近,由杂乱汇聚成沉甸甸的步伐声!
如同闷雷在地平线滚动!
聚集点狭窄的街道尽头,出现了一股无声涌动的人潮!
那是外公巴特尔用几天时间走遍定居点院落,点燃了心中古老火焰的牧民!
男人们大多穿着半旧的蒙古袍或洗褪色的工装,面色黝黑,眉头紧锁,脚步沉重如同踏在仇敌的胸膛上。
女人们紧抱着懵懂的孩子,眼神却不再躲闪,紧紧跟随在丈夫或父亲身后。
老人们被搀扶着,浑浊的眼窝深处燃烧着家园被毁的火焰。
他们的人数,远超最初跟在外公身后的几个老人!
百余人!如同沉默的巨浪,坚定地涌向乡政府门前!
他们不再是零散的抱怨者,而是一股凝聚了生存怒吼的磅礴意志!他们的诉求只有一个——停止愚蠢的猎杀!挽救濒死的草原!
几乎就在这沸腾的人群抵达并围拢在乡政府门前,将那片空地上的压抑感推升到爆裂边缘的同时——
“嗷————呜!!!!!!”
那声如同撕裂天地、带着古老悲愤与无上威严的长嗥,终于如同酝酿己久的霹雳,从人群侧后方一个柴草垛的阴影里冲天炸裂!
这是约定的号角!
“汪!!!汪汪汪!!!嗷呜——!!!!”
回应它的,是一声炸响如同春雷的犬吠咆哮!紧接着,是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般爆发出来的、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汹涌狂潮的狗群咆哮!
只见一道黄黑杂毛的巨大身影——铁鬃!如同离弦的利箭般从柴草垛后猛地冲出!它不再有丝毫犹豫!眼中燃烧着巴特尔点亮的、近乎殉道般的狂热烈焰!
在它身后,数十条体型各异的杂毛狗紧随其后!它们大多瘦弱,眼神闪烁,但此刻,在头领赴死般气势的感染下,在血液深处某些古老印记被唤醒的瞬间,它们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凶猛、最无所畏惧的咆哮!
狗群汇成的犬吠风暴,如同无形的巨拳,狠狠砸在乡政府紧闭的大门上!
与那沉默、却更沉重百倍的人海汇集成的压力感交织在一起!整个乡政府门前仿佛要被这股滔天的民怨兽怒掀翻!门内的死寂瞬间被惊恐的低呼和桌椅翻倒的嘈杂取代!
民意!沸腾的民意!被唤醒的生灵之怒!
这一刻,大门内外,壁垒分明!壁垒在动摇!
就在这时!
乡政府大门一侧用来瞭望的一个高窗突然“哗啦”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一个极其突兀的、带着巨大恐惧和神经质的声音撕破了喧嚣:
“狼!巨狼!还有这些疯狗!它们要冲进来了!保护书记!!”
一个猎手装扮的中年男人猛地探出了半个身子!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青筋暴跳,双眼布满血丝,握枪的手指因恐惧而痉挛般颤动!
他曾经也是这片草原的牧民后代,父亲是有名的老牧羊犬训导者。
可为了金钱和所谓的“进步表现”,他加入了打狼队,甚至成了骨干!
手上沾满了昔日视为邻居、如今却被迫称为“祸害”的狼群的鲜血!
此刻外面沸腾的人声、震耳欲聋的犬吠、尤其是那道恐怖狼嗥和他亲眼目睹过的卓日的姿态……巨大的恐惧混合着长久以来被良知啃噬的愧疚,让他彻底崩溃!
他将所有混乱的情绪,全部投射到阳光下那道最威严、最强大的黑金色身影上——巴特尔!
“去死吧!魔鬼!”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几乎没有任何瞄准,对着阳光下最为醒目、正昂首挺立于人群前列的巴特尔,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清脆刺耳的枪声,如同地狱的丧钟,骤然响起!
枪口硝烟弥漫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没有人看到那条黄黑杂毛的庞大身影是如何完成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冲刺!
更没有看清它是如何在子弹离开枪膛的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此生最极限的速度和力量!
只看到——
阳光在铁鬃那身杂毛上拉出一道决绝的、燃烧着生命最后光芒的残影!它不再是奔向乡政府大门,而是以一个完美得如同本能的弧度——斜刺里!用尽生命所有的冲力!
狠狠地撞向了巴特尔前方右侧的空档!同时用自己的巨大胸腹!迎向了那颗致命的铅弹!
是他!他在用生命践行诺言!它在用血肉为它认定的王挡下这必死的杀机!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强行撕裂的闷响代替了子弹的呼啸!
黑金色的巨影在枪响瞬间,肌肉本能地绷紧,幽绿狼眸中爆射出惊怒的光芒,侧身躲避的幅度己快到极限!
但子弹更快!
然而,那颗本应撕开巴特尔右侧肩胛或者胸腔的子弹,却深深地、毫不留情地没入了挡在他右前方的——铁鬃的左侧胸腔!接近心口的位置!
“嗷——!!!”
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却又戛然而止的惨嚎,从铁鬃骤然张大的巨口中发出!随之喷涌而出的,是大团大团滚烫的、带着泡沫的鲜血!它的冲势被强行中止,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重重地、软软地向后跌扑在地!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了身下的黄土!
一片死寂!
门内的人、门外的人、狂吠的狗群……所有声音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
只剩下铁鬃粗重、如同破风箱般急剧倒抽气的微弱嘶鸣,和血液滴落土地的“啪嗒”声。
巴特尔愣住了!幽绿眼眸瞬间凝固!
他巨大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不可置信的僵首!他看着倒在自己脚前几尺、生命急速流逝的追随者,看着那不断蔓延开的刺目血泊……一种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比枪击本身更猛烈地炸开!
而人群!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巨大悲愤和怒火!
“杀人了!!”
“该死的东西!你开枪打自己人的狗?!!”
“抓住他!!”
但是!最快扑出去的!却是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背,之前一首沉默地站在人群中的老牧民!
他是苏赫!是铁鬃的主人!一个曾经在风雪中养育、在孤独中与它为伴的老人!
此刻的他,如同被激怒的疯狮!
他不再佝偻!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弹簧,爆发出令人恐惧的速度和力量!
他枯瘦如鹰爪般的手猛地拨开前面挡路的人,几乎是以一种跨越式的猛扑,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抓住了还扒着窗框、因为眼前景象彻底傻掉、浑身筛糠般抖动的家伙——那个杀害他如同孩子般挚爱的牧犬的猎手!
“你这个长生天诅咒的孽障!你杀了我的伙伴!你杀了我儿啊!!!”
苏赫老伯那布满沟壑的脸上瞬间爬满疯狂和暴怒的青筋!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根本不理会他惊惧的惨叫和徒劳的挣扎,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力量之大,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颈骨生生扭断!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赤红的血丝和同归于尽的疯狂!
仿佛要将一生的感情和此刻的暴怒全部灌注在这掐灭仇敌生命的一扼之中!
铁鬃意识模糊的眼中,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就是主人苏赫那张因极度暴怒而扭曲的、无比熟悉却又陌生得让它心碎的苍老面容,正死命地掐着那个开枪者的脖子……
他的世界陷入模糊……
在彻底沉入冰冷黑暗前的那一刻,铁鬃的思绪不再有痛楚,只剩下一片澄澈的、飞掠而过的画面——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它还是一只瘦弱可怜、冻得快死的小杂毛狗,被几只强大的纯种草原獒欺压追咬,绝望地瑟缩在一个废弃的羊圈角落……
一只布满厚茧、温暖粗糙的大手,轻柔却坚定地拂开它头上的积雪,将它颤抖冰冷的小身体整个儿抱了起来,捂进了带着浓郁奶膻味、却无比暖和的老旧羊皮袄里……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无限怜爱的声音在它耳边响起:
“可怜的小崽子,是个小杂种,骨头倒是硬实……冻不死……以后……就叫你铁鬃吧……”
那时的暖……暖得让他以为可以温暖一辈子……
那时的主人……他的怀抱……是他的整个世界……
主人……父亲……铁鬃最后模糊的意念里翻涌着这个名字和那份刻骨的温暖……北方的草原……雪山的味道……铁鬃……去不成了……替我看……看好阿爸……
巨大的头颅,轻轻磕在冰冷的土地上。
那曾经燃烧着野性战意和忠诚火焰的琥珀色眼瞳,缓缓地、彻底地……熄灭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苏赫老伯因暴怒而扭曲、布满血丝的眼角滑落,滴在了猎人因缺氧而紫涨的脸上。
门外的喧哗如同凝固的背景,唯有他胸膛里那颗因为用力过度和巨大悲怆快要炸裂的心脏,发出擂鼓般的轰鸣,与铁鬃冰冷的躯体下,那片依旧在无声蔓延开的、如同古老铭文般刺目的鲜红……形成了天地间最惨烈、最悲怆也最具有控诉力量的——祭奠!
乡政府门前那扇紧闭的深绿色大门上,溅落的几点猩红血迹,如同末日之瞳,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
那扇曾经拒绝沟通的壁垒,正被铁鬃的热血和沸腾的民意烈焰,狠狠地焚烧着……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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