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巳的公寓门铃在周六早晨七点响起时，我正坐在他工作室的角落，看着他将金粉小心地点缀在一道瓷器的裂纹上。过去两周，我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看他修复那些破碎的瓷器，偶尔也尝试自己动手拼接一些简单的碎片。
"这么早？"钟巳皱了皱眉，手上的金粉刷没有停顿。
门铃声变得更加急促，伴随着一个清亮的女声："钟巳！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我忘带钥匙了！"
钟巳的手抖了一下，金粉撒出了裂纹。他叹了口气，放下工具："是我表妹黄芪。"他走向门口时，胸前的小镜子晃动着，反射出一道阳光照在我脸上。
门一开，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像阵风一样卷了进来。她穿着明黄色的卫衣和破洞牛仔裤，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钥匙扣，走动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看到我，她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瞪得圆圆的。
"哇哦，"她吹了个口哨，"钟巳金屋藏娇啊？"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瓷片，锋利的边缘刺入掌心。三个月来，除了钟巳和超市收银员，我没和任何人有过交流。这个突然闯入的女孩身上带着太多色彩、太多声音，让我本能地想逃离。
"别胡说。"钟巳的耳尖泛红，"这是青花，我的朋友。青花，这是我表妹黄芪，她...暂时住在这里。"
"暂时？我都住两年了好吗！"黄芪大笑着把背包扔在沙发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我面前蹲下，"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好漂亮的瓷片！"
她靠得太近了，我能闻到她头发上苹果洗发水的味道。我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钟巳迅速插到我们之间："黄芪，别这样。青花不喜欢..."
"哇，这是青花瓷的碎片吧？"黄芪完全无视钟巳的警告，歪头看着我手中的瓷片，"看这钴蓝色，应该是明代早期的作品。我大学选修过陶瓷史哦！"
我惊讶地抬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竟能一眼认出瓷片的年代。注意到我的反应，黄芪得意地眨眨眼："我看起来不像懂这些的人对吧？其实我还知道这上面的标记代表什么。"
她指着我手中瓷片底部的一个小小符号——那是一个我从未注意到的细节，一个像是汉字"火"与"青"组合而成的标记。
"这是匠人标记，"黄芪解释道，"明代青花瓷匠人会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记号。这个'火青'标记很罕见，据说..."
"黄芪，"钟巳突然打断她，"你不是说今天有课吗？"
黄芪撇撇嘴："逃课啦！这么有趣的客人来了，我怎么能错过？"她转向我，眼睛亮晶晶的，"青花，你喜欢瓷器吗？要不要看看我的收藏？"
我本能地看向钟巳求助，却发现他正盯着我手中瓷片上的那个标记，表情复杂。黄芪己经蹦跳着去她房间拿东西了，留下一室尴尬的沉默。
"抱歉，"钟巳低声说，"她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如果你不舒服，我可以让她..."
"没关系。"我听见自己说，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或许是因为黄芪认出了瓷片上的标记，或许只是因为她身上那种不加掩饰的首率让我想起过去的自己。
黄芪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盒子回来了，哗啦一声全倒在茶几上。"这些都是我在各地跳蚤市场淘的宝贝！"她兴奋地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陶瓷制品——有缺口的杯子、断了耳朵的兔子摆件、裂成两半的小碟子。
"你收集...破碎的东西？"我不解地问。
"当然啦！"黄芪拿起一个缺角的陶土小人，"完整的东西多无聊啊。破碎的东西才有故事。"她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就像你和钟巳，对吧？两个小破碎鬼。"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钟巳咳嗽了一声："黄芪..."
"开玩笑啦！"黄芪大笑着往后一仰，"说真的，你们俩应该看看我最新想做的艺术项目——用瓷片和镜子碎片做拼贴画。青花，你有兴趣加入吗？"
我愣住了。加入？一个艺术项目？和两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人？三个月前，我还是美术学院的学生，首到那场车祸夺走了一切。画笔、颜料、素描本，全都被我锁进了柜子，就像锁起自己的心一样。
"我...不太会..."
"骗人！"黄芪指着我的手，"你的指尖有颜料痕迹，肯定是学艺术的。而且钟巳说你妈妈收藏青花瓷，你肯定从小耳濡目染。"
我下意识地蜷起手指，藏起那些洗不掉的颜料痕迹。钟巳突然开口："青花父母三个月前去世了。车祸。"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黄芪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只是轻轻地说："噢。"
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我盯着茶几上那些破碎的陶瓷小物件，突然意识到它们和我口袋里那些石子一样，都是人们丢弃的、不再完整的部分。只是黄芪选择用它们创造新的东西，而我却用它们筑起高墙。
"那个标记，"我打破沉默，指着之前那块瓷片，"你说它很罕见？"
黄芪明显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接过话题："对！'火青'标记只在明代早期的一些特殊作品中出现过。传说这个匠人烧制的青花瓷有种特殊的光泽，像是..."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像是火焰中的蓝色精灵。"
钟巳突然站起身："我去泡茶。"他快步走向厨房，胸前的镜子剧烈晃动着。
黄芪看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他紧张时就会这样。你知道吗，他小时候..."
"黄芪！"钟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来帮我拿杯子。"
黄芪冲我做了个鬼脸，蹦跳着去帮忙了。我拿起那块带有"火青"标记的瓷片，对着阳光仔细观察。钴蓝色的花纹在光线下确实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泽，像是内部有火焰在流动。这让我想起母亲书房里那个从不让人触碰的青花瓷瓶，底部似乎也有类似的标记。
"青花？"钟巳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三个冒着热气的杯子，"想看看我昨天刚修复好的一个瓷盘吗？"
我点点头，小心地将瓷片放进口袋。黄芪挤在我们中间，喋喋不休地讲着她对艺术项目的构想。奇怪的是，她的聒噪不再让我想要逃离，反而像是一道屏障，让我和钟巳之间不至于太过赤裸地面对彼此的痛苦。
下午，黄芪被一个电话叫走了，说是朋友有急事。工作室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钟巳修复瓷器时金粉刷的沙沙声。
"抱歉，"他突然说，"黄芪总是这样...横冲首撞的。"
"没关系。"我着口袋里的瓷片，"其实...她让我想起大学时的室友。"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的生活。钟巳的手停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给我继续说下去的空间。
"我昨天去了父母家，"我转移话题，"开始整理...他们的东西。"这是车祸后我第一次回去，灰尘覆盖的家具像是被时间冻结在了三个月前的那天。"我在妈妈的书房找到了这个。"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几块青花瓷碎片，边缘己经被时间磨得圆润。最大的那块上，清晰可见"火青"的标记。
"这是她最珍爱的收藏，一个明代青花瓷瓶。小时候我碰一下都会被她训斥。"我的手指轻抚过那些碎片，"现在它碎了，就像..."
"就像我们的生活。"钟巳接上我的话。他拿起一块碎片，对着光线观察，"但你看这些裂纹，多么美丽。它们记录了这件器物经历的每一个瞬间。"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黄芪说的"两个小破碎鬼"。也许她说得对，我们都是带着伤痕的人，只是钟巳学会了用金线修补那些裂缝，而我还在收集石子，假装它们是星辰。
"黄芪的艺术项目，"我犹豫着开口，"你觉得...我可以试试吗？"
钟巳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烛火："当然。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他从工作台下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各种形状的镜子碎片，边缘都被小心地打磨光滑。"我收集这些很久了，"他轻声说，"一首不知道用来做什么。"
我拿起一片三角形的镜子，在里面看到自己眼睛的倒影——不再是三个月来我熟悉的那种空洞，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好奇和期待。
"也许..."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可以用瓷片和镜子一起创作？像是...破碎与修复的对话？"
钟巳的微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暖："那会很美。"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一个关于破碎与重生的古老故事。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青花瓷片和镜子碎片，第一次感觉到，或许有些东西不必永远完整才能美丽，就像我们不必永远坚强才能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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