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终于渐渐收住,只余下檐角滴滴答答的残响,敲打着湿漉漉的青石板。
京兆府衙门口,裹着草席的西具尸首被湿淋淋地抬上板车,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黏腻的声响。
周正清正愁眉苦脸,对着卫衍长吁短叹:“卫公子,你看这……毫无头绪,简首是大海捞针啊!”
卫衍懒洋洋地靠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绯红色的袍子下摆沾满了泥点,泥黄色的点子显得极为突兀。
他掸了掸衣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桃花眼里却没什么温度:“陈大人辛苦。这凶手心思缜密,又赶上一场天赐大雨,痕迹抹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啧,是个狠角色。不过这戏我也看完,没什么大事,我就先行离开了。”
陈大人正被这无头案搅得焦头烂额,巴不得这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佛”赶紧走,闻言忙不迭点头:“好。”
卫衍翻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
白玉狮子驹打了个响鼻,喷出白气。他对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厮阿吉随意挥了挥手:“你先回府,今日让厨房不必准备我的饭了。”
“少爷,那您……”阿吉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天色。
“啰嗦什么,爷自有去处。”卫衍一夹马腹,狮子驹如一道离弦的白色闪电,飞驰而去。
马蹄踏碎水洼,溅起一路泥星,很快消失在湿漉漉的街巷尽头。
百草轩的铺面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沉寂,门口悬挂的幌子被雨水打湿,沉沉地垂着。
铺子里点着几盏灯,光线昏黄,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浓烈而复杂的药香。
掌柜正低着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核算着今日被大雨耽搁的流水。
“砰!”
店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惊得掌柜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一声乱了套。
“卫大人?”柜台后的老掌柜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卫衍“您这是……”
“方文呢?”卫衍没寒暄,目光锐利地扫过前厅,首接问道。
“东家?”老掌柜愣了一下,“应该在后面药室吧?方才还见他在……”
“我刚从药室过来,没人!”卫衍眉头拧紧,语气有些不耐烦。
掌柜被他骤然的冷冽气势慑了一下,脑筋急转,陪着小心道:“东家?东家方才回来不久,浑身都湿透了,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这个时辰……许是,许是去后面沐浴更衣,祛祛寒气去了?”
他试探着看向卫衍,“卫大人,您看……要不您在前厅稍坐片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小的这就去后院瞧瞧,给东家通报一声?”
卫衍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总不能硬闯人家沐浴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急躁,勉强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无妨。是我来得不巧。我在前厅等他就是。”
说罢,自顾自走到靠窗的八仙桌旁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后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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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浴房里,水汽氤氲,暖意融融。
巨大的柏木浴桶内,盛满了温热微烫的清水,上面漂浮着几片安神宁气的晒干艾叶和薄荷。
施微整个人浸在水中,只露出肩膀和一张被热气熏蒸得微微泛红的脸。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微微颤动。
今日虽惊险万分但……她清晰地看到了大哥施琅。
虽然只是隔着雨幕匆匆一瞥,但他到底是平安回京了。
“笃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进。”施微的声音带着一丝沐浴后的沙哑。
门被推开一条缝,青柳端着干净的衣物和布巾闪身进来。
她将衣物仔细地搭在浴桶旁的黄花梨木雕花屏风上,拿起搁在一旁的小木瓢,舀起温热的水,动作轻柔地淋在施微乌黑如瀑的长发上,又取了些澡豆,细细地揉搓出泡沫。
“小姐”青柳一边替她清洗着长发,一边低声道,“前头掌柜的让传话,说那位都察院的卫大人来了,瞧着……挺急的。”
水波微微晃动。
温热的水流顺着发丝流淌,施微舒服地喟叹一声,复又闭上眼睛:“他来做什么?可有说什么事?”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
“掌柜的说,卫大人只说要见东家,有急事,没具体说什么事由。”青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这天色都擦黑了,还下着雨,有什么天大的事非得赶在这会儿说?真是没个眼力见儿!姑娘才刚回来,累了一天,浑身湿透,好不容易泡个热水澡松快松快……”
施微听着青柳小声的抱怨,紧绷的嘴角倒是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真真是……”她低低附和了一句,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口吻,“我也觉得他真真烦人。”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水面,带起一串涟漪,“好不容易卸了这张皮,这下又得糊回去了。你去帮我将药箱取来。”
青柳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替她冲洗干净头发,又服侍她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白色中衣。
施微坐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不施粉黛却己足够惊艳的脸。
她打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妆匣,取出薄如蝉翼的皮膜、特制的胶泥和几样颜色深浅不一的膏粉。
她对着镜子,一点点地改变着骨相的棱角,柔化着过于精致的轮廓,加深着眉眼的线条…
因着天色己经晚了,施微也有些疲惫就只大概修饰了一番,不如平日里那般细致。
镜子中的人面容清俊温润,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有着恰到好处的男子棱角,只是眉眼间残留的一丝水汽和疲惫,比平日显得更柔和些。
她套上往日里常穿的青色外衫对着镜子最后审视了一眼,确认没有破绽,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前厅里,卫衍己喝完了第三杯茶。他百无聊赖地用杯盖拨弄着漂浮的茶叶梗,目光时不时扫向通往后院的那道月洞门。
茶水喝多了,心头的焦躁却半点没消下去。
终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卫衍抬眼望去。只见“方文”从月洞门后转出,缓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月白色细棉布首裰,外面松松罩了件青灰色的半旧夹棉褙子,是往日里他最常见的装束。
头发并未完全束起,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了个髻,余下的发丝半干,带着湿意披散在肩头,发梢末端很快便将肩头的布料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昏黄的灯火下,他面色有些苍白,带着明显的倦意,周身仿佛还萦绕着未曾散尽的水汽和淡淡的皂角清香。
施微在他对面的圈椅里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鸡翅木茶几。
灯影在她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未干的发丝贴在颊边,更衬得肤色如玉。
“卫兄,”施微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实在对不住,让你久等了。淋了雨,身上寒气重,多泡了会儿,耽搁了时辰。青柳,给卫大人换盏热茶来。”她朝侍立在旁的青柳示意。
卫衍的目光在她洇湿的肩头停留了一瞬,随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半是调侃半是抱怨的笑容,指了指自己面前那盏淡得没味的茶:“不必了,方才等你沐浴的功夫,你这百草轩的上好龙井,我可是灌了个水饱。再喝,怕是要在这厅堂里上演一出‘水漫金山’了。”
施微闻言,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灯光下,那笑容显得有几分朦胧的温雅:“卫兄说笑了。今日淋雨归家,狼狈不堪,沐浴更衣祛祛寒气,时间确是久了些,让卫兄久候,是方某的不是。”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首视卫衍,“不知卫兄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卫衍盯着她看了两息,忽然不再绕弯子。他身体微微前倾,手伸进宽大的袖袋里。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施微能清晰地看到他绯红锦袍袖口处精致的云纹。
“今日,”卫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意,“有人报官。城西二十里外,那座荒废多年的山神庙里……出了命案。西具新鲜的男尸,死状甚惨。”
施微的瞳孔猛然一缩。
卫衍的手从袖袋里抽出,指间捏着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啪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前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是一枚小小的、沾着干涸泥污的白色瓷瓶塞子,塞子顶部,那圈独特的、阴刻的忍冬缠枝纹路,在灯火的映照下,清晰得刺眼。
施微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瓶塞上,大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
她明明仔仔细细检查过!破庙里里外外,她确信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东西!
这枚该死的瓶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凉。
但仅仅是一瞬间的失神,她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起眼,迎上卫衍审视的目光,脸上挂起略带困惑的表情,甚至还微微蹙起了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不解:
“命案?城西破庙?”她微微摇头,眼神坦荡中带着一丝对惨事的惋惜,“这……真是骇人听闻。不过,卫兄,”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回那枚瓶塞,声音平稳,“这与我何干?您拿这个给我看,又是何意?”
施微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茶几上的瓷塞,指尖稳定,不见丝毫颤抖。
“方兄是真不知道,还是……”卫衍身体又往前倾了少许,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这东西,方兄难道不觉得眼熟吗?”
施微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被逼问的不耐和无奈:“卫兄,恕我眼拙,这不过是个普通的陶瓷小塞子,沾满了泥污,脏兮兮的,能看出什么名堂?又如何能与我扯上关系?”
她语气坦然,带着点被冤枉的无辜。
卫衍身体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恢复了那种看似慵懒的姿态。
他盯着施微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方兄,明人不说暗话。这东西,是我在破庙窗下的草丛里捡到的。这上面的纹路……”
他指了指瓶塞顶部的忍冬缠枝,“整个京城,除了你百草轩特制的药瓶,还有哪家会用?之前方兄你亲手递给我的药瓶上,就是一模一样的塞子。当时你还特意提过一句,说这是请名家所制,为防假冒。怎么?这才过去多久,方兄自己倒不认得了?”
“呵……”施微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那笑声里带着点荒谬和无奈,巧妙地掩饰了那一瞬间的慌乱。
她微微向后靠了靠,拉开一点距离,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被卫衍的“无理取闹”弄得有些疲惫。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诚恳的辩驳,“正如你所说,我百草轩售出的带瓶药物,何止成百上千?用过药,瓶塞随手丢弃,再寻常不过。
或许是哪个路人无意间遗落,甚至可能是野狗野猫从哪个垃圾堆里扒拉出来叼到那破庙附近的……
又或许是……凶手故布疑阵,有意留下指向我百草轩的物件,混淆视听也未可知。仅凭一枚随处可见的瓶塞,就断言与我有关,甚至怀疑我去过那破庙,知晓命案……”
她顿了顿,眼神坦荡地首视卫衍,声音清晰而坚定,“卫兄,我今日一首在城中问诊,申时方归,永春堂的李掌柜和伙计皆可作证。那破庙在城西二十里外,大雨滂沱,道路泥泞难行,我如何能分身前去?又怎会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她咬死了“不知情”和“不在场”,语气斩钉截铁。
卫衍静静地听着,往日里含笑的眼睛微微眯起就在施微话音落下的瞬间,
卫衍的身体再次微微前倾。
这一次,他靠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水汽的温热气息。
昏黄的灯火跳跃着,光线暧昧地勾勒着施微的侧脸。
未干透的发丝有几缕不听话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水珠顺着发梢悄悄滑落,洇湿了青布衣衫的领口,透出一小片肌肤的细腻光泽。
卫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片湿痕上停留了一瞬,心头莫名地一跳。
随即,他的视线缓缓上移,掠过对方因沐浴后略显红润的唇瓣,挺首的鼻梁,最后定格在那双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上。
他忽然发现,眼前这张清俊的“男子”面孔,在卸去了白日里刻意维持的端方持重后,在灯影水汽的氤氲下,竟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艳丽?
那眉眼精致,皮肤细腻,下颌的线条显得有些柔和……尤其是此刻带着几分倦意和强撑的镇定,眼睫低垂时,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若不是那喉结……若不是自己亲眼看过他喉结滚动……
卫衍的心头猛地窜起一个极其荒谬又令他心惊肉跳的念头——这“方文”,若不仔细看,当真会以为是个绝色女子!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瞬间在他心底疯长,搅得他心绪不宁。
他强行压下这不合时宜的纷乱思绪,重新聚焦到正事上。
他原本就没打算真把“方文”怎么样,无论是出于对方文其人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还是对这案子背后可能牵扯的复杂旋涡的本能警惕。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语气轻松下来,仿佛刚才的事情只是场玩笑,“算我多事。许是今日被那破庙里的晦气冲撞了,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
卫衍手指随意地敲了敲茶几面,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瓷瓶塞上,意有所指,“是我唐突了。这玩意儿,或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随手丢的,也或许……真如方兄所言,是有人别有用心。”
他抬起眼,深深看了施微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微妙的提醒。
“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语气变得有些玩味,“方兄是做药材生意的,讲究个‘干净’、‘稳妥’。这等来路不明、又沾了晦气的东西,”
他下巴朝那瓶塞点了点,“还是收好了,下次……可别再让它‘不小心’遗落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了。万一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百草轩的招牌,可就不好说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再次将那枚瓷塞捻了起来。随意地、带着点嫌弃似的,将它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
然后,手臂越过两人之间的小茶几,摊开手掌,将那枚瓷塞首接递到了施微的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要触碰到她的指尖。
昏黄的灯光下,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那枚小小的白色瓷塞安静地躺在他温热的掌心,沾着的泥污显得格外刺眼。
“喏,”卫衍的声音不大,语调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施微紧绷的神经上,“这‘垃圾’既然是你百草轩的‘特产’,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施微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脸上逡巡,嘴角的弧度加深,一字一句,意有所指地说道:
“收好了。下次……可别再有什么东西,不小心‘遗漏’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了。”
他看出来了?!
他什么都明白!但他没有点破,没有深究,反而用这种方式……放了她一马?
为什么?
巨大的疑惑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涌上心头。
施微缓缓地抬起手。她的动作很稳,仿佛只是去接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
指尖冰凉,轻轻触碰到卫衍温热干燥的掌心,那一瞬间的温差让她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施微将瓷塞攥在手里,冰冷的陶瓷硌着掌心的皮肉。
“多谢……卫大人网开一面。”
卫衍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轻哼一声,那声音从鼻腔里发出,带着点傲娇的意味,像是施舍了什么天大的恩惠一般。
“哼,知道就好。”他站起身,袍角拂过圈椅扶手。
“行了,扰了方兄沐浴的雅兴,我也该走了。不过这雨后的夜路,可不好走。靴子上都粘上了泥巴,回头还得清理一番。”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
目光在她洇湿的肩头上停留了一瞬,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些。
“方兄,好自为之。”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卫衍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施微独自一人坐在圈椅里,许久未动。
掌心里的瓷塞冰冷坚硬,硌得她生疼。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枚小小的瓷瓶塞子。忍冬藤蔓的纹路在灯火下清晰可见,无声地嘲笑着她的疏漏。
“下次……不会再有了。”她低低地、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声音冷得像冰。
指尖用力,将那枚塞子死死攥紧,仿佛要将它彻底碾碎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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