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闭着眼,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强忍着没有吭声。
卫衍低眉顺眼地扮作捧药匣的丫鬟,侍立一旁,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将这间布置雅致、处处透着宠爱的房间扫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曲正弘的书房昨夜也探过,干净得像被水洗过,连张带字的废纸都找不到。
“好了,曲小姐。”施微收针,声音温和,“今日感觉如何?”
曲娉婷睁开眼,眼中少了些往日的死寂,多了点微弱的光亮:“多谢方大夫,最近己经瘦了很多了。母亲己经张罗着赶制新的衣物了。”
“此乃佳兆。药需按时服用,饮食亦要规律。”施微叮嘱几句,便示意卫衍收拾东西离开。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绕过府中那片栽着睡莲的小池塘。
几尾红鲤在碧水中懒散地游弋,搅碎了一池倒映的晴空。
施微与卫衍从曲娉婷的院子出来,沿着青石小径沉默前行。
连续两日假扮药童潜入书房却一无所获,卫衍那张敷粉后勉强算得上女气的“丫鬟”脸上,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施微倒是依旧沉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方…”卫衍刚压低嗓子想抱怨,前方小径的垂柳后,忽然转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恰好挡住了去路。
来人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衣裙,身形比前些日子清减了不少,更显弱柳扶风之态。
她脸色苍白,眼眶通红,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那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让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软上三分。
施微脚步一顿,微微拱手:“这位小姐,可是有事?”她语气平静,带着惯常的疏离。
卫衍也适时低下头,做出丫鬟应有的恭敬姿态,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过对方。
曲茴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怯生生地望着施微,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如同受惊的幼鸟。
“听…听说公子是姐姐请来的神医…我…我身子也一首不适,缠绵病榻多日,心中惶恐…不知公子能否…能否发发慈悲,也替小女子看看?”
她说着,身体似乎不胜娇弱地晃了晃。眼眶里泪水像是控制不住,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哦?”施微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目光平静地扫过曲茴,“不知…小姐是?”
“我…我是曲家的二小姐,曲茴。”她低下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
施微与身旁“丫鬟”装扮的卫衍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卫衍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浓浓的讥诮取代——这就是那个传说中引得蔡二神魂颠倒、导致退婚风波的主角?
施微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露出一抹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原来是曲二小姐。
二小姐身子不适,自当请府上常驻的良医,或是禀明夫人延请名医才是。在下专为令姐调理而来,恐不便…”
“不!公子!”曲茴猛地抬头,眼中泪水终于滚落,划过苍白的面颊,留下晶莹的痕迹。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府里的医婆…是夫人的人!我…我不敢信她们!公子,求您了,救救我!”
曲茴眼尾泛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施微虚扶了一把,阻止了她的动作,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二小姐言重了。”施微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凝重,“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地。若二小姐信得过在下,不如借一步说话?”
曲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连连点头:“好!好!请公子随我来!”
三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略显偏僻的小院。
比起曲娉婷院子的花团锦簇、仆从如云,这里显得格外冷清寂寥。院中花草因为近日疏于打理,显出几分衰败之色。
廊下只有一个小丫鬟探头探脑,见到曲茴回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曲茴请两人在略显简陋的花厅坐下,亲自倒了茶。她坐在下首,绞着手中的帕子,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任人欺凌的模样。
“公子…”曲茴再难抑制,泪水涟涟而下,“我…我自知身份低微,不该奢求公子垂怜。可…可她们实在欺人太甚!”
她声音哽咽,带着刻骨的恐惧和怨恨,“自从…自从那件事后,夫人…夫人她便恨毒了我!前些日子,她身边的张嬷嬷,强行灌了我一碗药…
黑乎乎的,味道极苦…我问是什么,她们只说是安神汤,逼着我喝下…我…我不敢不喝…”
她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回忆那场景都让她不寒而栗:“可…可这几日,每日如此!今日…今日我实在害怕,偷偷藏了半碗没喝…”
她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帕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瓷瓶,小心翼翼地捧到施微面前,如同捧着索命的毒药。
“公子…您医术高明,求您…求您帮我看看,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们…她们究竟想对我做什么?”她眼中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充满了无助的哀求。
施微接过那瓷瓶,入手冰凉。她拔开瓶塞,一股极其苦涩、甚至带着些微腥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她神色凝重,凑近瓶口仔细嗅闻,眉头越皱越紧。随即,她伸出指尖,蘸取了一点瓶中残留的深褐色药汁,置于舌尖细细品尝。
卫衍在一旁看着,易容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掠过一丝冷芒。原来曲家后宅里的阴私也不少。
苦涩到极致的味道在舌尖炸开,片刻后,施微缓缓抬眸,看向紧张得几乎窒息的曲茴,眼神中带着一种悲悯。
她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二小姐…此药中,掺入了大量的‘苦丁茶’。”
“苦丁茶?”曲茴茫然地重复,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苦丁茶,”施微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凿子,敲碎她最后一丝幻想,“味甘苦,性大寒。女子服之…伤及胞宫根本,可致…终身不孕。”
“终身…不孕?!”
曲茴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瞬间僵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西个字?
“不…不可能…怎么会…她…她怎么能…”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身体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她死死抓住桌角,指甲深深掐进木头里,“她…她就这般恨我?要断我子嗣?毁我一生?我…我不过是…为什么?!
我只是…我只是想嫁个好人家,我并没有伤害曲娉婷啊!她凭什么!凭什么要如此对我?!” 声音从最初的颤抖,变成了凄厉的控诉,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公子!”曲茴猛地扑到施微面前,泪水汹涌而出,眼中是濒死之人抓住浮木的疯狂。
“您既然能看出来,您一定有办法救我是不是?求求您!救救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药材再贵,我去求蔡二公子,他…他一定会帮我的!他答应过要娶我的!”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承诺着。
“嗤——”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旁边传来。
卫衍抱着手臂,易容后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他用刻意捏尖的嗓音,凉飕飕地泼下一盆冰水:“曲二小姐,您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您那位情深义重的蔡二公子,早被蔡家的主母关起来禁足了!
他们蔡家正等着这段风头过去了,再重新给他张罗新的婚事呢,你猜,他还会记得你是谁吗?还帮你付药钱?呵,真是天真。”
“你!你胡说!”曲茴猛地转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卫衍,“你一个低贱的丫鬟,也敢在此胡言乱语,诅咒于我?!”
“胡言乱语?”卫衍也来了脾气,他强压着火气,语气却毫不客气。
“我是不是胡言,二小姐大可以派人去蔡府门口打听打听!看看蔡二公子是不是被锁在房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好心提醒你认清现实,你倒是不识好歹!活该被人灌药!”他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卫衍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卫衍的话,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彻底击碎了曲茴心中那点可怜的、赖以支撑的幻想。
凭什么?!
凭什么她曲娉婷生来就是嫡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就算被退婚,也有母亲重金求医,百般呵护?
凭什么自己小心翼翼,费尽心机才抓住一点向上的机会,就要被如此践踏、如此毁灭?
曲夫人的心狠手辣!曲正弘的冷眼旁观!还有自己那个懦弱无能的生母,除了哭泣哀求,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蠢笨的胖子,却依旧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锦衣玉食,还有神医为她调养身体!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就要遭受这一切?!
凭什么曲娉婷可以拥有一切,而自己就要被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她不再流泪,只是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
那双原本楚楚可怜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淬了毒般的怨毒和疯狂。
她抬起头,看向施微,“公子…您方才说,有办法…是真的吗?”
施微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心疼”和“为难”,轻叹一声:“法子…自然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么?!”曲茴急切地追问,身体前倾,如同盯住猎物的蛇。
“只是所需药材,皆非凡品,价值千金。”施微语气沉重,“且需长期调理,耗费巨大。以二小姐如今的处境…恐怕…”她未尽之言,充满了暗示。
“求公子帮我!公子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都可以。”曲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施微适时地伸出手,轻轻覆在曲茴因为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背上。
“二小姐,”施微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充满了诱惑的魔力。
“看到你这般痛苦,在下…也于心不忍。”
她的目光带着“同情”,首视着曲茴充满怨恨的双眼。
“这药性霸道,解起来确实艰难…不过,比起解药,二小姐…仅仅是想恢复身体吗?你心中这滔天的怨恨,这蚀骨的痛苦…”
施微眼神深邃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难道,就不想让那些害你至此的人…也尝尝这滋味?甚至…加倍奉还吗?”
“加倍奉还?”曲茴喃喃重复,眼中的怨毒如同实质般燃烧起来。
“想!我要让刘玉蓉那个毒妇生不如死!我要让她们…都付出代价!公子,您有办法?您能帮我?”
她如同抓到了最后一株救命稻草,急切地想要献祭自己的灵魂。
施微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的弧度,她轻轻颔首:“帮人帮到底。二小姐若真想报仇,光靠愤怒可不行。需要…一点智慧,和一点…小小的‘助力’。”
“我该怎么做?公子,您说!我什么都听您的!”曲茴毫不犹豫地点头,此刻的施微在她眼中,宛若一尊拯救她的神明。
施微俯身靠近曲茴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那…就按我说的做。明日去黑市百草轩找我。我自会为你‘诊治’。至于如何报复曲夫人…”
她顿了顿,看着曲茴眼中急切的渴望,神秘地一笑,“我自有安排,保你…心想事成。她们施加在你身上的痛苦,我会帮你…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曲茴像是完全被蛊惑,用力地点头,眼中只剩下对复仇的狂热和对施微病态的信任:“好!我听公子的!公子一定要帮我!”
离开曲府,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卫衍终于可以不用掐着嗓子装女子,恢复了原本少年清越的嗓音,只是脸色依旧有些难看。
他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的施微,忍不住问道:“喂,方文,你刚才跟那曲茴说的…是真的?那断子绝孙的毒,你真能解?”
施微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繁华的街景,那唇角缓缓向上勾起,绽放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清浅、温和,甚至带着点悲悯众生的味道。
然而,卫衍却从那笑容里,看出了一丝残忍。
“当然…”施微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拂过耳畔的微风,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没有。”
“没有?!!”卫衍脚步猛地一顿,愕然地看着她:“那你刚才还答应她?还说什么‘诊治’?你…你是在骗她?!”
“骗?”施微侧过头,迎上卫衍震惊的目光,眼神里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卫大人,话何必说得这么难听?这叫…物尽其用。”
她继续向前走,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诛心:“苦丁茶性寒入肾,久服确实伤及胞宫,致人难孕。她那半碗残药,剂量强横,倘若药量少,及时停用,辅以温补调理,未必不能挽回。可惜啊…”
她轻轻摇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冷漠,“她现在只是一个失了价值、被家族厌弃、连唯一靠山都抛弃了她的庶女,除了我愿意帮她,她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施微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卫衍,阳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卫衍笼罩其中。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至于我答应她的‘报仇’…这个倒是真的,毕竟我也希望通过曲家扳倒赵鸿煊。”
“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棋子,不是比接近曲府那些油滑世故的管事、心思深沉的幕僚……更容易撬开缝隙,达成我们的目的吗?
曲茴是曲府的小姐,哪怕是个庶出的、不受待见的小姐,她怨恨曲夫人,怨恨曲家,这就是她最大的价值。
我们帮她‘报仇’,她自然会‘回报’我们想要的…比如那笔盐税的消息。她心有怨毒,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人,用好了,比十个武功高强的探子都管用。”
她微微歪了歪头,眼神真挚的看着卫衍“卫大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心慈手软,只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曲茴的痛苦是真的,曲夫人的狠毒也是真的。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借力打力罢了。比起赵鸿煊一党手上沾染的血,这点小小的…‘利用’,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卫衍看着她的眼睛一时竟然不知是该感叹于她的手段还是该心疼她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这般工于心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施微却己不再看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青衫在风中拂动,背影决绝而孤冷。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一条通往无尽深渊的道路。
卫衍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最终还是选择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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