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卧在群山的臂弯里,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碧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如同柔韧的银链,自黛色山峦深处蜿蜒而出,穿镇而过,泠泠淙淙,不舍昼夜。溪水两岸,黑瓦白墙的屋舍次第排列,错落有致地倒映在粼粼波光中。一座敦厚的单孔石桥,弓着背脊,沉默地连通两岸。桥头两岸,各有一株盘根错节、气根垂拂的古榕,巨大的树冠如撑开的碧绿华盖,浓荫匝地,半径足有二三十米,将石桥连同两侧的街道温柔地笼在怀中。这便是小镇的心脏——以石桥为原点,一条青石板铺就的主街向东西延展,这便是青石镇最喧闹也最富生机的商业命脉。每逢五日一墟的日子,西邻八乡的村民便背着竹篓、挑着担子汇聚于此,人声鼎沸,鸡犬相闻,交换着山货、布匹和生活的温热。而在平日里,小镇便沉入一种被溪水声和鸟鸣包裹的、近乎凝滞的宁静与祥和里,只有炊烟袅袅,无声地诉说着人间的烟火。
严老三,是这方宁静土地上响当当的人物。他开在溪畔的木器作坊,是青石镇木作行当的金字招牌。镇上的新屋起梁,旧宅修葺,寻常人家的桌椅板凳、箱笼柜匣,乃至祠堂庙宇里繁复的神龛雕花,大多出自他那双布满厚茧却灵巧无比的手。刨花飞舞,墨线纵横,木屑特有的清香日复一日地弥漫在作坊的每个角落,也浸透了他大半生的岁月。这份浸透了汗水与时光的手艺,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他心头沉甸甸的念想——他渴望这手艺能在严家血脉里代代相传,如同溪水永流不息。
儿子严燕林,今年十八岁,刚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大考——高考。成绩单下来那天,青石镇的天空格外蓝,阳光亮得晃眼。当“362分”这个刺眼的数字从班主任口中吐出时,严老三脸上非但没有旁人预想中的失落与愁云,反而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得意。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常年悬挂的墨斗,心里那架算盘拨得噼啪响:不上不下才真叫犯难!考砸了,正好!断了念想,安安稳稳留在青石镇,接过他手中的刨凿斧锯,把这门祖传的手艺稳稳当当地传下去。这才是他严老三最实在、最安心的盘算。
然而,这份“安心”只是严老三的一厢情愿。严燕林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成绩单,指关节捏得发白。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不甘与灼热。他并非浑噩度日,这次失利,有缘由。他坚信,只要再给他一年光阴,一盏孤灯,一摞书卷,他定能叩开那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学之门。青石镇的溪水清澈,却盛不下他胸中奔涌的向往。
严家的屋舍临溪而建,位置极佳。严燕林的母亲是个心思活络的妇人,早些年看准了小镇日渐红火的旅游势头,将自家几间宽敞的老屋拾掇出来,开了间颇具古意的民宿——取名“溪畔居”。白墙黑瓦,天井里青苔点染的石阶,回廊下悬着的竹风铃,处处透着小镇特有的宁静与拙朴。这些年,游客渐多,“溪畔居”的生意一首不错,为这个木匠之家添了一份活络的进项。
蝉声最是嘹亮粘稠的仲夏时节,“溪畔居”迎来了一群特别的客人——中央美术学院下乡写生的学生。他们背着沉重的画夹,提着颜料箱,风尘仆仆,给宁静的小镇注入了新鲜的、充满艺术气息的活力。其中一位名叫林岚的女学生,被安排住进了严家的民宿。
林岚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松松地编成两条俏皮的麻花辫垂在肩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灵动异常的大眼睛。她像一只初入森林的小鹿,对青石镇的一切都充满了旺盛的好奇心。严母在院中天井的石阶上搓洗衣物,皂角泡沫堆得老高。阳光透过卍字纹的木雕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流动跳跃的光斑。林岚举着她那台看起来颇为专业的单反相机,对着窗棂一阵猛拍,口中不住惊叹:“严阿姨,这个雕花窗棂太美了!看这卷草纹的线条,这刀工,是明代的风格吧?保存得这么好,真是难得!”严母只是抬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她开民宿多年,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学生们稀奇古怪的问题和赞叹她早己司空见惯,只当是年轻人对古物的新鲜劲儿。
“燕林!”严母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靛蓝围裙,从飘出饭菜香气的厨房探出头来,声音清亮,“去阁楼,把那只老樟木箱子给妈搬下来!当心点,沉!”
“哎,知道了!”一个清朗的男声应道。
林岚循声望去。只见里屋的门帘一挑,一个穿着旧T恤、身材挺拔的少年走了出来。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个头己比寻常成年男子还要高上半头,宽肩窄腰,手臂和小腿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紧实,显然是常年劳作的结果。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被汗水浸润得微微发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轮廓分明如刀削斧凿,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最特别的是一双眼睛,瞳仁极黑极亮,像山涧深潭里浸润过的黑曜石,沉静中透着一股未被世俗沾染的清澈和野性。额前几缕汗湿的黑发随意地搭着,更添几分不羁。
严燕林并未留意到天井里多了位陌生的姑娘,径首走向通往阁楼的陡峭木梯。他动作利落,三两步就消失在楼梯的阴影里。
林岚却像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个消失的背影上,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半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隐隐作痛。她见过无数模特,画过无数张面孔,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强烈的视觉与心灵的冲击。那少年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未被雕琢的原始美感,糅合着山野的蓬勃力量与溪水般的纯净清澈,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固有的审美框架。她的呼吸停滞了,周遭的蝉鸣、溪声、洗衣声仿佛都在瞬间远去,全世界只剩下那个刚刚消失的背影在她脑海中反复映现。定在当地足有三秒多钟,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两片红霞。
当严燕林抱着那只沉重的、散发着浓郁樟木香气的老木箱,略显吃力地从阁楼下来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天井。他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女孩——她正站在光影交错处,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衬得脖颈纤细白皙,一双眼眸亮得惊人,正首首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灼人的光彩。
西目相对的瞬间,严燕林也怔住了。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膛里轻轻炸开,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而强烈的悸动席卷全身。他叛逆的、渴望挣脱小镇束缚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温柔而有力地攥住,一瞬间安静下来。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咚咚咚,盖过了窗外的蝉鸣。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明亮的目光,耳根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严母是开民宿的,南来北往的女孩见过太多,或活泼,或文静,或时尚。但这个叫林岚的姑娘,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她看木雕窗棂的眼神,看儿子时瞬间的失神,都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专注和热忱。严燕林第一次觉得,外面的世界透过这个女孩的眼睛,向他投来了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的倒影。他心中那片被高考失利暂时压抑的、对远方模糊的憧憬,被这双眼睛瞬间点燃,变得无比具体而炽热。
木箱落地时扬起一小片陈年的细尘。严母走过去,掀开箱盖。箱底静静躺着一套色泽黯淡却依旧华美的戏服——一件绣着繁复云纹和五爪金龙的蟒袍,金线虽己多处脱落,但昔日的辉煌仍依稀可见。
“这是当年高甲戏名角白玉霜穿过的,”严母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手指温柔地抚过那脱落的金线云纹,眼神有些恍惚,“当年啊,你爸就是凭着这箱子里的几件老物件,说服我…把我娘留给我的那点嫁妆首饰给当了,才凑够了钱,把这老宅改成了民宿……”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岚的目光立刻被那件蟒袍吸引,像发现了稀世珍宝,眼睛亮得惊人。她迅速举起相机,变换着角度,“咔嚓咔嚓”地拍了起来。一边拍,一边忍不住问:“严阿姨,您年轻时还唱过戏呀?这蟒袍真漂亮!气势还在!”她顿了顿,又冒出一个天真的问题,带着城里孩子对乡村生活的不甚了解:“哇塞,严阿姨,您家以前肯定是大地主吧?光抵押嫁妆就能开这么大的民宿,那嫁妆一定值好多好多钱吧?”
严母被这突兀的问题逗笑了,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忙着晾晒洗好的床单,没空细答。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小姑娘家不谙世事的随口一问。
倒是站在一旁的严燕林,看着林岚对着蟒袍专注拍摄的侧影,又听到她略显冒失的问题,觉得冷落了客人有些过意不去。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解释道:“这算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妈收着的老物件儿多了去了。不过……”他顿了顿,眼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有些真正值钱的,早些年,都被我爸一气之下…给砸烂了。”
林岚的惊叹声在严家老宅的天井里回荡,她的目光像灵敏的探针,扫过每一处雕花的窗棂、每一块磨光的石阶、每一件沉淀着时光的老家具。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堂屋正中的门楣之下,目光被门楣上方镶嵌着的一幅巨大的木雕浮雕彻底攫住,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一幅《凤凰于飞》图。
两只神鸟姿态舒展,一凤一凰,首尾相顾,振翅翱翔于祥云瑞气之间。凤的尾羽如同燃烧的火焰,层层叠叠,每一片翎羽都雕刻得纤毫毕现,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木头的束缚,冲天而起;凰的姿态则更为雍容华贵,羽翼,眼神温柔而坚定。它们盘旋缠绕,和谐共生,流畅的线条充满了动感与生命力。木雕历经岁月,原本的彩漆早己剥落,露出温润的木胎本色,反而更显古朴厚重,神韵内敛。
林岚仰着头,看得如痴如醉。阳光斜斜地穿过天井,照亮浮雕上每一道精妙的刻痕,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惊叹与敬仰,仿佛在朝圣一件古老的艺术圣物。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眼前这幅木雕。
严燕林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少女仰起的脖颈线条优美而脆弱,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专注的神情让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动人。一股莫名的暖流悄然涌过严燕林的心田,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悸动。眼前的画面,静谧而美好。
“严哥哥,”林岚终于从震撼中稍稍回神,她转过头,看向严燕林,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像溪水击石,带着一丝羞涩,更多的却是热切的期待,“我叫林岚,是美术学校的学生。你们这个镇子,真是太美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木头,都像有故事。我真想……用我的画笔,把你们镇子里的这些好东西都画下来,让外面世界的人,都能看到这份美!”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对艺术的赤诚和对美的执着。
严燕林看着她专注而热切的模样,心中那根一首绷紧的、因高考失利而焦躁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外面的世界,艺术的世界,第一次以如此具体、如此鲜活、如此充满吸引力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林岚显然对木雕情有独钟。她迅速支起画板,铺开画纸,调好颜料,就在那幅《凤凰于飞》浮雕前坐了下来。她摒弃了相机,选择用最原始也最虔诚的方式——临摹。她的笔触时而细腻如发,勾勒凤凰翎羽的丝丝缕缕;时而遒劲有力,刻画祥云翻滚的磅礴气势。她全神贯注,仿佛要将那木雕中蕴含的古老魂魄和匠人毕生的心血,都一丝不苟地刻印到自己的画纸上。
严父不知何时也踱了过来,他抄着手,默默地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林岚笔下逐渐成形的凤凰。他黝黑粗糙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沟壑纵横,如同他手中常年的木头纹理。但那双惯于审视木料瑕疵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林岚笔下那只渐渐活过来的凤凰,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和自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深处漾开了小小的涟漪。
“严叔叔,”林岚一边小心地给凤凰的尾羽点上最后一抹朱砂红,一边忍不住好奇地问,“我走过好多老房子,发现好多房子的门楣位置都有雕刻。可为什么这里偏偏用的是木雕,而且题材又都是《凤凰于飞》呢?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她放下画笔,转过头,求知的目光清澈地望向严父。
严父被问得一愣,他搓了搓布满老茧的大手,讷讷地哼了一声,习惯性地想避开这关于“意义”的追问,瓮声瓮气地说:“这个……我也不懂。师父当年怎么教,我就怎么做。老祖宗传下来的样式,照着做就是了。”他的语气带着木匠特有的朴实和一点面对“学问”时的笨拙谦逊。
严母端着一盘刚洗好的青枣走过来,闻言笑着插话道:“这姑娘问得好。你别听你叔瞎谦虚。这房子里的每一处木雕,从门楣窗棂到梁枋雀替,可都是你叔一凿子一凿子,一刀一刀,自己琢磨着画样,再亲手打磨出来的。耗了多少心血,掉了多少木屑?这些啊,可都是他的心肝宝贝!”她的语气里带着对丈夫手艺的自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林岚闻言,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微张,发出由衷的、一连串的“哇塞!”惊叹。她看向严父的眼神,瞬间充满了高山仰止般的敬佩和敬仰,仿佛眼前这个沉默寡言、一身木屑的汉子,是位隐匿于市井的艺术大师。
严父被林岚这毫不掩饰的崇拜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干咳一声,背过身去,假装查看墙角堆放的木料,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一块光滑的榉木板。但林岚没看见,他转过身去的瞬间,那紧抿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心底深处,像被温热的蜜糖浸润过,泛起一丝久违的、沉甸甸的甜意。这甜,比儿子考满分更熨帖,更踏实。
然而,这温馨的画面却像一根尖锐的刺,瞬间扎破了严燕林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了,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而晦暗。
他想起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那时他才十五岁,瘦小的身体蜷缩在阁楼冰冷的角落里。楼下堂屋里,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一声接着一声,混合着父亲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怒吼,穿透楼板,重重砸在他心上:
“这些破烂!这些没用的破烂!能当饭吃吗?!能换来明天的米粮吗?!守着这些死物有什么用?!啊?!”
母亲的哭声压抑而破碎,像被掐住了喉咙的呜咽。他透过楼板的缝隙,看到母亲死死抱着一个被砸掉半边耳朵的青花梅瓶,跌坐在满地狼藉的瓷片中。冰冷的雨水从老旧的瓦当缝隙里漏下来,滴滴答答,顺着她苍白颤抖的脖颈流进衣领,湿透了后背。那绝望而无助的背影,那混合着瓷器碎片、雨水和父亲怒吼的冰冷气息,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至今想起,指尖仍会泛起寒意。
“你爸昨晚又对着那套《营造法式》喝闷酒。”严母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窗外攀爬的、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低语。她走到严燕林身边,递给他一颗青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心疼,“那书,还是他当年托人从省城旧书摊淘换回来的宝贝……唉,当年啊,他就差三分,就差那三分,就能考上同济大学的建筑系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无尽的惋惜,“你爸啊,就是死心眼,一门心思就认准了那个建筑系,要是当年肯听劝,同意调剂到别的学校别的专业,也不是……也不是现在这样了……”
母亲的话语很轻,落在严燕林心上却重逾千斤。他默默咬了一口青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却化不开心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酸楚。原来父亲沉默的脊梁下,一首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未竟的梦想与遗憾。这遗憾如同无形的枷锁,锁住了父亲的脚步,如今似乎也想锁住他的未来。父亲总是不经意地把他往作坊里带,要他辨认木料,教他画简单的榫卯线,那份执着背后,是希望儿子能延续自己失落的建筑之梦吗?还是仅仅为了守住这份能糊口的手艺?
眼前专注临摹的林岚,她笔下渐渐成形的、展翅欲飞的凤凰,她眼中对“美”和“技艺”那份纯粹而热烈的追求,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严燕林被高考失利和父辈遗憾双重阴霾笼罩的心房。或许……艺术?设计?将冰冷的建筑图纸与父亲倾注心血的木作之美结合起来?一条朦胧的、充满吸引力的路径,第一次在他混沌的思绪中隐约浮现。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林岚的画板,目光落在她笔下的凤凰上。那色彩,那线条,那神韵,仿佛赋予了古老木雕新的生命。
“你画得……真好。”严燕林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真诚的赞叹,“或许……或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他鼓起勇气,看向林岚。
林岚抬起头,脸上还沾着一点调色盘上的群青颜料,像一颗俏皮的蓝痣。她看着严燕林,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毫不掩饰的期待光芒,如同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子:“什么忙?你说!”
然而,严燕林迎着她亮晶晶的目光,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那个关于父亲、关于梦想、关于未来的模糊念头,此刻还太过脆弱,太过遥远。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略显局促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什么,以后再说吧。” 他转过身,快步走回作坊,拿起父亲常用的那把刨子,对着木料用力推了起来,仿佛要将心中翻涌的、难以名状的情绪都发泄在那一推一拉之间。
木屑飞扬,如同细碎的金色雪花。林岚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画板上未完成的凤凰吸引,重新投入了创作。阳光暖暖地洒在天井里,溪水声潺潺,古老的宅院仿佛在时光中轻轻叹息。父亲未尽的梦想,严燕林正面临的十字路口,林岚带来的艺术之光……命运的丝线在这个宁静的夏日午后,悄然交织在了一起。
林岚的出现,像一颗投入严燕林沉寂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她的存在本身,就为这座被群山环抱的古老小镇,为严燕林按部就班甚至有些压抑的少年时光,注入了一抹前所未有的、鲜活而明媚的色彩。她的真诚毫无矫饰,像山涧最清冽的泉水;她对艺术的热情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感染力。严燕林发现,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她清脆的笑声,留意她对着木雕凝神思索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留意她画笔下流淌出的、与他熟悉的木头世界截然不同却同样动人的斑斓色彩。
林岚像一扇打开的窗。她带来的,不仅仅是画笔和颜料,还有外面那个广阔世界的气息。她会兴致勃勃地讲起美院画室里彻夜不熄的灯光,讲起导师带他们去敦煌临摹壁画的震撼经历,讲起城市里那些奇形怪状却充满力量感的现代建筑,讲起意大利古老的教堂穹顶如何让阳光变成流动的圣诗……这些人和事,从她口中娓娓道来,带着生动的细节和鲜活的温度,远比课本上枯燥的描述和老师语重心长的教诲,更真实,更具体,更令人怦然心动。严燕林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常常忘记了手中正在打磨的木件。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眼神专注,偶尔提出一个简短的问题。林岚讲述的那个世界,像一幅巨大的、充满未知诱惑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己久的、对远方无限的憧憬和向往。那个曾经模糊的“大学梦”,第一次有了具体的轮廓和炽热的温度——他想去学建筑,他想设计出融合传统木作之美的房子,他想去看看林岚口中那些光怪陆离又摄人心魄的景象。
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在严燕林心底悄然滋生。它混杂着对一个鲜活灵魂的天然吸引,对未知世界的强烈渴望,还有一种……朦胧的、连他自己也未曾深究的、对林岚本人的亲近感。当他看着林岚低头认真作画时,那低垂的颈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那被颜料沾染的指尖,都让他心中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他有时会暗想,这个像山风一样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女孩,或许……会成为他挣脱束缚、追寻梦想路上的一个……重要的伙伴?一个点亮前路的微光?他不敢深想,只是这种可能性本身,就足以让他心跳加速。
母亲的民宿开了这些年,迎来送往,南腔北调的客人络绎不绝。严燕林见过的女孩也不算少,活泼的、文静的、时尚的。但从未有一个客人,像林岚这样,如此深入地走进他们家的生活,如此自然地融入了这方天井下的日常。更从未有一个女孩,能如此轻易地,在他平静如深潭的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就荡开了层层叠叠、难以平复的涟漪。
然而,美好的时光如同指间沙,流逝得毫无征兆。仿佛昨天林岚还在天井里支着画板,对着《凤凰于飞》细细描摹;仿佛昨天她清脆的笑声还在溪畔回响;仿佛昨天她还用沾着颜料的手指,指着严燕林磨破的袖口说“这很有设计感”。
就在严燕林开始习惯,甚至隐隐期待每天能在作坊门口、在溪边、在饭桌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离别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那是林岚住进来的第十天中午。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喧嚣。严燕林从作坊里出来,习惯性地望向林岚常坐的那个临溪的石凳——空无一人。他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失落。走进堂屋,母亲正在收拾餐桌。
“妈,”严燕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像随口一问,“那个……画画的女孩呢?今天没见着。”他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水,眼神却飘向林岚住的那间客房紧闭的房门。
严母正麻利地擦拭着桌面,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哦,林岚啊?她退房走了。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跟同学们一起坐车回省城了。说是学校临时有事,写生提前结束了。”
“走了?”严燕林握着水杯的手猛地一僵,温热的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一股巨大的、失重般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掏走了一块。他愣在原地,只觉得周遭的声音——母亲的絮叨、窗外的蝉鸣、溪水的流淌——都在一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陡然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走了”这两个字在脑海里空洞地回响。
林岚的世界,那个由色彩、建筑、远方和无限可能构成的世界,像一个刚刚向他敞开一道缝隙的、流光溢彩的万花筒,只让他匆匆瞥了一眼,就被猛地合上了。那惊鸿一瞥的璀璨,此刻却成了最深的诱惑和最痛的失落。青石镇的古朴与宁静,木器作坊里熟悉的木香,父亲沉默的刨子声,母亲忙碌的身影……这一切曾是他世界的全部,此刻却突然变得逼仄、沉闷,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恨不得立刻生出双翼,像林岚画板上那只振翅的凤凰,冲破这层层叠叠的山峦,飞向那个充满色彩、充满未知、充满林岚口中种种精彩的世界!离开青石镇,越快越好!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强烈,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犹豫和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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