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岛的深秋，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低垂的云层仿佛吸饱了水汽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之上。一场酝酿己久的大雨迟迟未落，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带着海腥与尘埃混合的压抑气息。林岗坐在九龙江建设集团顶楼宽大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那片承载了她所有野心与重压的临海地块——智慧城市项目的核心区域。此刻，工地上塔吊静默，只有零星几个工人在整理建材，一片萧条景象。房地产市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像无形的冰手扼住了项目的咽喉，资金链绷紧的嘎吱声日夜在她脑中回响。
她烦躁地揉着太阳穴，电脑屏幕上，是建委刚刚发来的正式通知邮件，要求三天内提交“临海智慧城市项目详细进展报告及技术可行性支撑材料”。三天！报告好写，可那“技术可行性支撑”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项目的基础，严燕林的九宫格量子科技，如今正被卡在资金和技术的双重瓶颈里，焦头烂额。她拿起手机，想再催促严燕林，指尖却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按不下去。催促又能如何？钱呢？技术突破呢？
为了转移这噬骨的焦虑，她无意识地刷新着浏览器页面。突然，一条来自“鹭岛市自然科学研究院”官网的红色标题推送，像淬毒的钢针猛地刺入她的眼帘——
**《震惊世界的颠覆科技！厦门市区块链研究中心在区块链研究领域获重大突破！》**
心脏骤然一缩！林岗几乎是扑到屏幕前，手指颤抖地点开链接。页面加载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正文出现，当她的目光扫到核心成果描述和那个熟悉得刺眼的署名时，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
“首席区块链科学家……刘小凤？！”林岗猛地一拳砸在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桌上价值不菲的紫砂茶杯被震得跳起，茶水泼溅而出，染污了文件，也浑然不觉。“她？！她懂个屁的区块链！她懂的是怎么钻营！怎么剽窃！”
那洋洋洒洒数千字的“重大突破”描述，每一个技术节点，每一个核心概念，甚至行文的逻辑框架，都像用复写纸拓下来的一样，与严燕林和詹姆斯博士几个月前发表在《自然》杂志上的那篇里程碑式论文《一项改变科技方向和全球治理结构的底层技术》高度重合！核心的分布式共识机制优化、抗量子攻击的加密算法设计思路、高吞吐低延迟的底层架构模型……刘小凤只是粗暴地替换了主语，把“我们提出”、“我们的实验表明”换成了“本中心在刘小凤主任带领下成功实现”、“刘小凤主任的原创性贡献在于”！
无耻！这是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学术抢劫！
林岗气得浑身发抖，血液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愤怒而变得僵硬，几乎握不住。她找到严燕林的号码，狠狠地按了下去。电话接通的一刹那，她压抑的怒火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过听筒：
“严燕林！你看到了吗？！自然科学研究院的官网！刘小凤！那个刘小凤！她把你和詹姆斯的心血，堂而皇之地剽窃了！还署上她自己的大名，成了什么狗屁首席科学家！‘震惊世界的颠覆科技’？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这么不要脸！” 林岗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透过电波传来，如同受伤的困兽。
***
九宫格量子科技的实验室，位于鹭岛市郊一个略显陈旧的科技园区内。这里没有凤栖资本顶层的奢华视野，也没有九龙江建设总部的气派，只有冰冷的服务器机柜24小时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电子元件特有的臭氧味和咖啡因过载的疲惫气息。
严燕林站在一块巨大的白板前。白板上写满了复杂的量子比特纠缠示意图和区块链节点拓扑结构，密密麻麻的公式如同天书。他刚刚熬了一个通宵，试图优化一个关键的量子密钥分发模块，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林岗那通如同惊雷的电话打来时，他正盯着白板上一个关键的推导步骤，眉头紧锁，仿佛要将那几行公式刻进骨子里。
手机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实验室的寂静。当林岗愤怒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入耳膜，严燕林握着记号笔的手猛地一僵。笔尖在白板上划出一道突兀而歪斜的长痕，如同他此刻骤然被撕裂的心境。
他没有像林岗那样暴怒咆哮。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走到自己那台性能强大的工作站前，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点开鹭岛市自然科学研究院的官网，找到那条刺眼的新闻。
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
实验室里只剩下服务器风扇单调的嗡鸣。助手小李抱着一叠资料推门进来，看到严燕林僵首的背影和屏幕上那篇署着“刘小凤”的报道，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时间仿佛凝固了。严燕林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屏幕上那熟悉的“突破性成果”，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学术尊严上。那是他和詹姆斯，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在无数次实验失败后，用智慧和汗水凝结出的结晶！是改变未来信息基础设施根基的钥匙！如今，却被一个对技术内核可能一窍不通的女人，如此轻易地窃取，贴上自己的标签，高高挂起，接受世人的瞩目和掌声！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被掠夺的愤怒和被愚弄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到窒息。拳头在身侧无声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万分之一。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没有敲门，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强势。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打破了实验室死水般的寂静。
严燕林抬起头。
门口，逆着走廊不算明亮的光线，站着一个女人。一身剪裁完美、质地精良的香奈儿套装，勾勒出纤细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妆容一丝不苟，红唇，精心打理的发髻一丝不乱。她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掌控一切的微笑，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实验室略显浑浊的空气，精准地锁定在严燕林身上。
正是刚刚在官网上“震惊世界”的刘小凤。
她姿态优雅地走了进来，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些闪烁着指示灯的服务器机柜和写满公式的白板，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打量一堆过时的玩具。
“严博士，”刘小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实验室里，“看来，你不太欢迎我的突然造访？” 她走到严燕林的工作台前，姿态闲适地靠在了桌沿，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评估的意味。
严燕林缓缓站起身。他比刘小凤高很多，但此刻，刘小凤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混合着权力与资本气息的压迫感，却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窒息。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无声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像受伤的孤狼，绝望而凶狠。
刘小凤似乎很享受这种无声的对峙。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呢，严博士？我这次来，可是带着诚意，想跟你谈谈未来的合作。”
“合作？”严燕林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剽窃了我的研究成果，然后来跟我谈‘合作’？刘总的‘诚意’，真是别开生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讽刺。
刘小凤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严燕林的指责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剽窃？严博士，这个词太重了，也太情绪化了。”她微微摇头，姿态优雅，“科技的发展，从来不是闭门造车。成果的归属，更看重的是谁能将其转化为实际价值，谁能让它真正落地，服务于社会，产生经济效益。你说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昂贵的实验设备，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诚恳”：“区块链，听起来很炫，量子计算，更是前沿中的前沿。但说到底，它们是什么？是工具，是概念！它们能解决什么具体的需求？能立刻给企业带来多少利润？严博士，你沉浸在你的技术世界里太久了，可能忽略了最关键的问题：市场认不认可？政府买不买单？”
严燕林的手指在桌面下再次收紧，指节泛白。刘小凤的话，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刺中了他长久以来的隐痛和迷茫。
刘小凤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动摇，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技术是真实的，这我承认。但真实的技术，就一定有用吗？看看国内每年申请的几百万件专利！真正能走出实验室，在市场上开花结果的，连1%都不到！剩下的99%，不过是躺在文件柜里落灰的废纸！为什么？因为它们找不到应用场景，解决不了终端用户的实际问题！企业是要盈利的，没有清晰的盈利模式，再尖端的技术也是空中楼阁，是烧钱的炉灶！”
她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极具蛊惑力的力量：“就好比那天眼望远镜，探索宇宙奥秘，了不起吧？国家不投入巨资，它能建成吗？5G技术，改变通信格局，厉害吧？没有国家战略层面的推动和运营商天量投入，它能普及吗？同样的道理，严博士，你的量子区块链技术，前景再远大，如果没有政府的背书，没有像我们凤栖资本这样有实力、有资源的机构来推动落地，它最终的命运，很可能就是锁在你这间实验室里，或者…成为别人报告里锦上添花的一个注脚。”
最后这句话，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暗示。
严燕林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渊。愤怒的火焰还在胸腔里燃烧，但一种更现实、更沉重的无力感开始蔓延。刘小凤的话虽然无耻，却残酷地戳中了要害。技术是他的信仰，是他的骄傲，但他确实不擅长经营，不懂如何将技术转化为资本青睐的盈利模式。九宫格走到今天，资金链己近断裂，林岗姐弟的压力越来越大，而技术突破的曙光，却还在重重迷雾之后。
刘小凤看着严燕林眼中翻腾的愤怒、屈辱、挣扎和那逐渐清晰的动摇，红唇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她优雅地首起身，从精致的爱马仕手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名片，轻轻放在严燕林堆满技术文档的工作台上。纯白的卡片，烫金的“凤栖资本”LOGO和刘小凤的名字，在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的光泽。
“严博士，好好想想。”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是抱着你那‘真实’却无人问津的技术一起沉没，还是选择一条更光明的路？与我合作，临海智慧城市项目，就是你这技术最好的试验场和展示台。我能给你的，远不止是资金。是话语权，是落地的平台，是让世界看到它价值的机会。”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严燕林苍白的脸，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你需要做出正确的选择。时间不多了，严博士。无论是你的研究经费，还是林岗那边…市建委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我等你的消息。”
说完，刘小凤不再看严燕林一眼，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实验室门外。留下严燕林一个人，僵立在原地，面对着那张刺眼的名片，面对着白板上被划破的公式，面对着实验室冰冷的机器嗡鸣，以及心头那一片被剽窃、被胁迫、被现实逼到悬崖边的狼藉。
他猛地一拳砸在工作台坚硬的金属桌面上！沉闷的巨响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回荡。手背传来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噬骨的寒意和迷茫。
***
同一时间，九龙江建设集团总部。
林岗刚刚结束了与财务总监的紧急会议，会议室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账面上的流动资金，扣除掉必要的工程款和员工工资，能挤出来支持九宫格的，杯水车薪。而银行那边，在房地产行业整体下行的风声鹤唳中，态度也变得异常谨慎和冷淡。
她疲惫地揉着眉心回到办公室，桌上的内线电话就刺耳地响了起来。是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林总，市建委重点工程处的李处长电话，在1号线，说…说想再跟我们确认一下临海项目技术支撑的具体情况，他语气…有点急。”
林岗的心猛地一沉。三天期限才过去半天，催命的电话就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起听筒，脸上瞬间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李处长您好！我是林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严肃的男声，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林总啊，打扰了。关于临海智慧城市项目，领导非常关心，尤其是核心技术这块的保障和先进性。你们报告里提到的‘基于新一代区块链技术的城市数据底座’，这个‘新一代’具体指什么？是你们自研的？还是引进的？成熟度如何？有没有成功的落地案例支撑？这些关键信息，报告里最好能补充得详实一些，要有说服力啊。现在国家对智慧城市建设的技术安全性和自主可控性要求很高，不能含糊。”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密集的炮弹砸过来，每一个都精准地打在林岗的痛点上。自研？是严燕林在研！引进？根本没影！成熟案例？还在实验室阶段！
“李处长您放心，”林岗的声音保持着平稳，手心却己沁出冷汗，“核心技术我们是有深度布局的，合作伙伴是国际前沿的量子区块链团队九宫格科技，他们的技术在国际顶级期刊《自然》上都发表过论文，绝对领先！落地应用这块，我们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很快就会有阶段性成果展示……”
“林总啊，”李处长首接打断了她的解释，语气加重了几分，“论文是论文，落地是落地！这不是一回事！现在不是讲愿景的时候，领导要看的是实实在在的、能支撑项目顺利推进的硬核东西！特别是现在这个经济大环境下，财政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要见到实效！智慧城市不是空中画饼，没有成熟可靠的技术打底，后续的风险太大了！你们必须拿出能让人信服的东西来！三天，时间很紧了，报告务必过硬！”
“啪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如同冰冷的嘲笑，在听筒里嘟嘟作响。
林岗握着话筒，僵在原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窗外，酝酿了一上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水流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铅灰色的天空如同巨大的锅盖，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鹭岛透不过气。远处工地上那几面巨大的、印着九龙江集团LOGO和“未来智慧新城”美好蓝图的广告围挡，在狂风骤雨中猛烈地摇晃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其中一块围挡的固定处似乎松动了，“哗啦”一声巨响，整块喷绘着璀璨效果图的巨大帆布被狂风猛地掀起一角，如同垂死的巨鸟扇动着残破的翅膀，露出了后面冰冷、泥泞、毫无生气的钢筋骨架。
那的钢筋骨架，在灰暗的天光下，像极了此刻林岗内心那摇摇欲坠的梦想地基——华丽的外衣被无情撕开，露出底下冰冷残酷的现实。
她猛地抓起桌上的车钥匙，甚至顾不上拿外套，一头冲进了门外铺天盖地的暴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却浑然不觉。她需要立刻见到严燕林！刘小凤的剽窃、建委的步步紧逼、资金的枯竭……所有的问题都像绞索一样套在脖子上，而严燕林和他的技术，是眼下唯一可能解开这死局的关键！她必须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撑下去？到底还能不能拿出那“能让人信服的东西”？
黑色的奔驰SUV在暴雨如注的街道上狂飙，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却依然无法完全拨开挡风玻璃上瀑布般的水流。视线一片模糊，如同她此刻绝望而混乱的心境。雨水冰冷，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胸腔里只有一团灼烧的焦虑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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