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精神大振，再不依赖虚无缥缈的视觉，而是闭上眼，用尽全部心神去捕捉那在风中飘散的气息。
“左边……更浓一些……”
他调整着身体的方向，用脚蹬着湿滑的岩壁，控制着绳索，朝着香气最浓郁的方向荡去。
脚下猛地一沉，靴底与坚硬的岩石撞出“咯”的一声闷响。
实地。
悬了半宿的心，终于也跟着这声闷响，重重落了地。
他落脚的地方，是自峭壁上横生出来的一方小小石台，仅容二人立足，
外头被如墨的藤萝遮得严严实实，若非他循着气味摸过来，怕是飞鸟也难寻其踪。
石台边沿，一株碗口粗的横斜怪树，留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断口，森白的木茬像是新翻开的骨头。
是了，她就是用这个缓了一下。
他的目光，瞬间被断茬旁的一抹颜色攫住。
湿漉漉的墨绿苔藓上，一片碎裂的布料了无生气地躺着。
天水碧的底子，上头用银线绣了几丛兰草。
这针脚……他认得。
是她陪母亲在相国寺祈福时，在山下绣庄里亲手挑的，说这兰草有君子之风，配他正好。
可笑，他一个手上沾满血腥的武夫，算哪门子君子。
可那日她眼里的光，他记得。
萧玦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石上，他却浑然不觉。
颤抖的手指捻起那片冰冷湿滑的布料，紧紧攥入掌心，这轻飘飘的一片，此刻竟比传国玉玺的分量更重。
她果然坠落于此！
她活下来了！
那股混着药香的血腥气，在此处己是浓郁不散。源头，便来自石台深处，那堵密不透风的藤萝之墙后。
“妍儿？”
他哑着嗓子低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管它里面是龙潭还是虎穴！
萧玦再无迟疑，反手“噌”地一声抽出腰间匕首。
那柄在北境饮过无数胡人血的利刃，此刻毫不犹豫地刺入纠结的藤蔓。
只听“砉然”连声，枯藤断裂，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漆黑洞口，赫然洞开，仿佛要择人而噬。
他没有点燃火把。此等绝地，不知潜藏着何等凶险，贸然举火，无异于自曝行藏。
他只摸出火折子，凑在唇边，压着气息轻轻一吹。
“噗。”
一点豆大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中亮起，微弱，却顽固。
萧玦猫着腰，一手持匕首，一手护着那点珍贵的火光，矮身钻了进去。
洞中阴寒刺骨，土石的腥气混着一股腐朽的霉味，首冲鼻窍。
火光所及，不过方寸之地。他看见洞穴正中，有一小堆灰烬。
伸手一探，竟还带着一丝残存的温热。
她不久前还在这里！
灰烬旁，几条被撕下的布带散落着，正是天水碧的颜色。
布带被当成了绷带，上面浸透的血迹己然凝固成骇人的紫黑色。
他的心，像是被这凝固的血迹烫了一下，猛地缩紧。
你到底伤在了哪里？
目光再转，他又看到一处异样。
离灰烬不远处的石壁上，有几根削尖的细枝，竟被巧妙地楔入石缝之中，稳稳当当地卡住了一片薄薄的金属。
那金属片被磨得锃亮，正对着洞口的方向。火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
萧玦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她发簪上的嵌花银饰！
是成婚时，皇后亲赐的那一套！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贯穿了他的脑海。
原来如此！
那断续的闪光，根本不是他的幻觉！
是她，是他的妍儿，用这枚簪上饰片，卡在此处，借着洞口罅隙透进的微光，一下、一下，朝着深渊外反射出求救的信号！
三短……两长……
那是他们之间在北境军中定下的秘语。
遇险，示警，报平安。
他曾当笑话讲给她听，没想到……
这个发现，比找到她活着的证据，更让他震撼。
一股混杂着无边骄傲与锥心之痛的情绪，轰然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几乎能看到，她是如何拖着受伤的身子，在这阴冷的山洞里，冷静地撕下裙摆包扎伤口，又是如何镇定地想出这个法子，布置下这一切。
何等的聪慧，何等的坚韧！
“呵……”
萧玦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哽咽的笑。
“好，好一个苏沐妍！好一个本王的王妃！”
他为她骄傲，却更恨自己，让她遭此劫难，让她在这阴冷之地，独自展现这份他本该用性命去守护的坚韧。
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洞中，空无一人。
苏沐妍，不在这里！
“妍儿！”
他再也忍不住，失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激起回响，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去哪儿了？
他刚才明明听到了她的“声音”，为什么她不在这里等他？
萧玦心急如焚，举着火折子，几乎是扑到那堆灰烬旁，仔仔细夕地查看。
突然，他的目光被洞穴最深处的石壁吸引了。
那光滑的石壁上，有一个用尖锐石头新刻下的奇怪符号。
那不是任何一种文字，而是一株形态奇异的药草图案。叶片如羽，花开顶端，造型独特，带着一种古朴的美。
这是什么？
这个图案……好眼熟……
萧玦的脑海中，无数记忆的碎片飞速闪过。
他似乎……似乎在父皇御书房的某本皇家密藏的古医书图谱上，见过这个图案！
不等他细想，他又发现在这个图案的下方，一条通往洞穴更深处的狭窄岔路上，每隔数步的地面上，就有一颗极不起眼的、晒干的草药种子。
那种子很小，颜色与泥土相近，若非他此刻心细如发，几乎就要错过。
药草图案……
引路的种子……
萧玦脑中轰然一声，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他瞬间明白了苏沐妍的全部用意！
她不能留下任何文字，因为那可能会暴露她的意图，甚至暴露他的身份！
所以，她留下了只有他才能看懂的线索！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他那位看似娇柔的王妃，不仅精通医术，还曾陪着他在军帐中，将那些兵法杂书、奇门遁甲翻了个遍？
石壁上的药草图，是谜面！
地上的种子，是路引！
萧玦紧绷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苦涩而骄傲的笑意。
她不是在被动地等待救援。
她是在主动地引他入局！
萧玦将那片天水碧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然后熄灭了火折子。
黑暗中，他的双眼亮得惊人。
他知道，前方将是比这悬崖更深的未知。
但他也知道，路的尽头，有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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