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苏沐妍迈步走进暖阁,苏夫人正对着小山似的账册紧锁双眉,手边的汝窑茶盏早就失了温度,显然是被这些东西搅得心烦意乱。
往年府里账目有经验丰富的老嬷嬷打理,清晰明了,可今年老嬷嬷荣归故里,
新提上来的几个管事,看着倒是伶俐,嘴皮子也利索,
可真到了对账的时候,不是支支吾吾,就是算盘拨得山响,结果还是一笔糊涂账。
苏夫人保养得宜的面容上愁云密布,那并非全然是疲惫,更像是一种耐性被反复消磨后的焦躁。
看见女儿进来,她眼神稍稍柔和了些,但眉宇间的倦色依旧明显。
“妍儿来了,坐。正想找你说说话,散散心,再看下去,我这头都要炸了。”
苏沐妍走到桌案边,手指碰到那紫砂壶,一片冰凉。
她提起旁边的银边暖水壶,重新为母亲沏了杯热气腾腾的安神茉莉花茶,清雅的花香随着白汽弥漫开来。
“母亲还在为账册烦心?”
她将茶盏稳稳放在母亲手边,目光掠过摊开的账册,纸页边缘都有些卷起了。
苏夫人端起茶盏,温热的触感熨帖着掌心,她轻啜一口,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些许,语气里的不满却未消散,
“可不是!夏初是各处庄子铺面清算的时候,送来的账本,一本比一本地难看。
就说那几个庄子,今年交上来的租子粮税,跟往年比,简首是天差地别!问那些管事,个个都有话说,不是天灾就是路上磕了碰了,
还有人敢跟我说半路遇上剪径的毛贼,把粮给劫了!
编故事一个比一个能耐,就是拿不出半点凭证来,真是要把人气笑了!”
她放下茶杯,指尖点了点其中一本封面油亮的账册,声音也冷了几分:
“尤其是这个城西的稻米庄子,还有南边那片茶山,过去都是府里进项的大头,今年报上来的数目,真是……丢人现眼!
稻米庄子的管事王忠,口口声声说今年雨水多,淹了田,收成减半。
减半?我瞧着是减到他自个儿的荷包里去了!”
苏夫人说到气处,忍不住哼了一声。
苏沐妍眸光轻轻一闪,拿起那本稻米庄子的账册,随意翻了几页,指尖停在其中一处,语气平静:
“母亲,女儿前几日听翠微她们说闲话,好像讲今年京郊雨水是比往年多了些,但远没到成灾的地步,不少地方还说雨水足,稻子长得比去年还好。会不会是……丈量田亩、核算产量的时候,有人动了手脚?”
她放下稻米账册,又拿起茶山那本,声线依旧温和,
“还有这南边的茶山,年年都报人工费高,运费损耗大,算下来盈利微薄。
可女儿听外面的人说,咱们府上的‘云雾春’,在京城茶市里可是有价无市,想买都得托门路。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自己寻个可靠的大商行订立长契,定好价格和数量?
或者学着别家那样,在城里寻个小铺面,专售自家出产的茶叶?
也省得被那些上门收茶的茶贩子联手压价,他们收了去转手一卖,那银子可就……”
她话说得不急不缓,却条理分明,句句都点在关节上。
苏夫人起初只是心烦抱怨,听着听着,不由愣住了。
她拿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认识般,重新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儿。
眉眼依旧温婉,气质还是那般娴静。
可那双过去清澈得只映着风花雪月的眸子,此刻却沉静如水,隐隐透着洞察人心的锋利利。
这……这真是那个只知诗书女红,偶尔还会扯着她袖子撒娇的女儿?
“妍儿,你……”
苏夫人又惊又喜,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你什么时候……留心起这些俗务了?这话听着,可不像你平日会说的。”
苏沐妍适时地垂下眼睫,脸上飞起一抹浅红,像是被母亲看得不好意思,轻声回道:
“女儿也是前些天在屋里待得闷了,去父亲书房找书看,无意中翻了些前朝关于农商经营的杂记,看到些有趣的说法,就自己胡乱琢磨了几句。说得不对的地方,母亲可别笑话女儿。”
“傻孩子,哪里说得不对?简首是太对了!”
苏夫人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这阵子可把我愁坏了!对着这堆乱账,眼睛都看花了!被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头,一下子就亮堂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
她望着女儿,越看越是欣慰,那份骄傲几乎要从眼睛里满溢出来。
过去总觉得女儿家读书明理便好,如今看来,若真有这份打理家业的聪慧,将来无论走到哪里,也不至于轻易被人蒙蔽了去。
“妍儿,”
苏夫人心头一动,看着女儿清亮而沉静的眼睛,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既然你对这些事有想法,不如……就先挑一两个庄子,替母亲分担分担?也算提前学学怎么当家理事。”
与其自己对着这堆糊涂账干生气,不如放手让女儿去试试,说不定真能敲打敲打那些刁奴。
“就当帮帮我这个糊涂娘亲,如何?”
苏夫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看着她。
这提议正中苏沐妍下怀。她面上却适时显出几分不安和犹豫,轻轻摇了摇头:
“母亲,这……女儿年纪还小,又从未管过事,怕是担不起这样的重任……万一、万一女儿笨手笨脚,把事情弄糟了,岂不是更给母亲添乱?”
“哎,怕什么!”
苏夫人被女儿这副小女儿情态逗笑了,随即又故意板起脸,语气里却满是宠溺和信任,
“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我的妍儿?就当替母亲分忧!也让底下那些老油条们看看,咱们相府的小姐也不是好糊弄的!再说了,有母亲在后面给你撑腰呢!哪个不长眼的刁奴敢欺负你,只管打发他来见我!”
她略作思忖,便拍板道,
“就先从那城西的稻米庄子和南边的茶山开始!这两个地方账目问题最突出,也相对独立,正好让你练练手。
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有什么拿不准的,随时来问我。就算真亏了,也算母亲的!
你呀,就安心学着,拿出你刚才分析账本的那股子机灵劲儿来!”
苏夫人说得轻松,仿佛只是交给女儿一件有趣的差事。
“那……好吧。”
苏沐妍这才像是被说服了,带着几分“勉为其难”的神情应下,垂下的眼帘,完美地遮住了眸底一闪而逝的冷冽寒光。
“女儿定当尽力而为,不让母亲失望。”
接手庄子,清查内弊,这只是她复仇棋局的第一步。
那些前世如同蛀虫般啃食苏家的硕鼠,是时候一只只揪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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