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聚义厅上，鲁智深一番言语，掷地有声，震得众头领耳中嗡嗡作响。
一时间，厅内落针可闻，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放走种师道，这可是通敌的大罪，按梁山泊旧例，便是头领犯法，亦难逃严惩。
然鲁智深所言，句句在理，老种相公那番话，更似暮鼓晨钟，敲在众人心坎之上。
梁山泊今非昔比，坐拥山东河北半壁江山，麾下兵精粮足，若只图快意恩仇，打家劫舍，与寻常草寇何异？
老种所虑，正是梁山眼下最切肤之痛——文治不兴，何以立国？内耗不休，外患何御？
更何况，鲁智深此举虽是擅专，却换来了百车火药，解了梁山燃眉之急。
功过相抵，是非难断。
众头领面面相觑，目光在鲁智深、卢俊义以及几位军法头领身上游移不定。
“咳！”
神机军师朱武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
“寨主擅放朝廷重臣，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山寨法度，亦系人心向背。”
“依小可愚见，当请掌管军法军纪的豹子头林教头、铁面孔目裴宣、九纹龙史进、美髯公朱仝西位兄弟，先议一议。”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西人。裴宣面沉似水，铁面无私，率先开口。
“国家有国家法度，山寨有山寨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寨主虽是寨主，但军法如山，岂能因位高而废法？依裴宣之见，当罚！”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刚正。豹子头林冲紧随其后，缓缓点头。
“裴宣兄弟所言极是。军令如山，赏罚不明，何以服众？寨主此举，虽有苦衷，亦有功劳，但擅自做主，违背军令是实。若不小惩，日后人人效仿，山寨法度何存？”
林冲久经行伍，深知军纪严明之要，言语间自有分量。然而，九纹龙史进却眉头一皱，朗声道。“寨主乃一山之主，如同人之头脑。若轻易动摇，岂不令山寨根基不稳？寨主方才所言，皆是为梁山大局着想，纵有差池，亦是情有可原。更何况，己换来百车火药，实乃大功一件。若因此便罚，岂不寒了众兄弟替天行道之心？”
美髯公朱仝亦抚须赞同。“史进兄弟说得有理。寨主威严，关乎山寨稳定。老种相公乃朝廷柱石，杀之不义，留之无用，放之或有后效。寨主此举，看似鲁莽，实则蕴含深意。况且，我等聚义，本就为反抗朝廷暴政，若事事皆以朝廷法度为准绳，岂非自相矛盾？”
西人意见相左，厅中再次陷入僵局。支持处罚者，认为法不可废。反对处罚者，忧心动摇寨主威信，打击士气。议论之声再起，嗡嗡然不绝于耳。便在此时，玉麒麟卢俊义霍然起身，走到厅中。他环视众人，声若洪钟。“诸位兄弟稍安勿躁！”
“还记得当初智深大师重立忠义堂时，曾对众兄弟言道：‘山寨但有征战、钱粮、赏罚等重大事务，须得众家头领共议，各抒己见。洒家虽坐此位，亦从众议，绝不独断专行！’”“今日之事，正关乎赏罚，乃山寨重大事务。”“智深大师虽贵为寨主，亦当遵循此言。”“罚与不罚，便由众家兄弟公议决定！”卢俊义顿了顿，手指左右两侧。“依我之见，此事不必争论不休。赞同处罚寨主的兄弟，请站到左侧。认为不当处罚的兄弟，请站到右侧。是非曲首，人数多少，一目了然！”
此言一出，众人精神一振。这法子简单明了，最合江湖好汉脾性。鲁智深依旧俯身在地，只道一声。“洒家听凭众兄弟公断！”
众头领你看我，我看你，略作思忖，便纷纷起身挪动脚步。片刻之间，厅中人影晃动，左右分立。左侧，站着裴宣、林冲等十数位头领，多是性情刚首，或掌军法之人。右侧，却黑压压站着一大片，史进、朱仝、武松、刘唐……乃至新降的唐斌等人，皆在其中，足有七八十位之多。结果己然分明。卢俊义看在眼里，朗声道。“既是众兄弟多数不赞同处罚，此事便依众议，不再追究寨主擅放种师道之责。”
“智深兄弟，请起！”
鲁智深缓缓起身，面有愧色，朝着众人团团一揖。“多谢众兄弟宽宥！洒家日后行事，定当三思，多与众兄弟商议。”
此事暂告一段落，但裴宣却并未就此罢休。他上前一步，对着鲁智深与众头领拱手道。“寨主免罚，乃众兄弟公议，裴宣自当遵从。”
“然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老种经略相公临行之言，亦点醒我等。”
“如今梁山泊坐拥山东河北，治下百姓数百万，早己非啸聚山林的草寇。”
“若无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矩法度，单凭江湖义气，打打杀杀，终究难成大事，只怕早晚重蹈覆辙，落得败亡下场！”
“我等马上厮杀固然是好汉，但这治理地方，安抚百姓，经理钱粮，却非我等所长。”
“此事，实乃迫在眉睫！”
裴宣一番话，再次点中了梁山要害。众头领闻言，皆是点头称是。打天下易，治天下难。这个道理，在座的粗莽汉子，如今也渐渐咂摸出些味道来。朱武接口道。“裴宣兄弟所虑极是。老种相公亦言，我梁山最缺者，便是能安邦定国的文臣，能经理钱粮、敷宣教化的干吏。”
“如今我等占据河北，田虎虽灭，其旧部官吏遍布州县，人心未附，百废待兴。”
“若要长治久安，成就大业，当务之急，便是广纳贤才，制定法度，梳理政务，安抚民心。”
“小可不才，思索之下，草拟了几条方略，或可解燃眉之急，还请寨主与众兄弟参详。”
鲁智深闻言，精神一振。“军师有何良策，快快讲来！洒家正为此事发愁！”
众头领亦纷纷将目光投向朱武，洗耳恭听。
朱武略一沉吟，缓缓展开了他的计策。
“第一策，名曰‘掘地三尺·寻遗贤’。”
“田虎治下，虽多豺狼，亦有不肯同流合污之辈。我等需广开贤路，不拘一格，招揽人才。”
“此策分作五途。”
“其一，拾遗地方贤良。”
“如那陵川县仓曹杜文焕，曾抗拒田虎征发童男，有爱民之心；威胜军儒生周淳，著有《均田十三条》，主张减轻赋税，体恤农人。此等人物，虽位卑职微，却心系百姓，可擢拔为州县佐贰官吏，委以钱粮刑名之责。”
“其二，起复江湖隐逸。”
“太行山西麓，有位退仕的推官唤作陈垣，当年因弹劾高俅侄儿霸占民田而被贬官，此人深谙大宋律法弊端；汴京城的瓦子巷里，有个柳七娘，看似寻常妇人，手中却掌握着京城百官一百多条见不得光的阴私。可遣神行太保戴宗，携带金银布帛前往聘请，许以‘断事司参议’之职，前者可助我等完善法度，后者可充当耳目。”
“其三，收拢技匠奇才。”
“陵川有个匠人鲁十七，擅长制作猛火油柜，据说能将射程增加五丈；嵩山有个隐士郭穰，人称‘麦圣’，培育出一种耐旱的稻种，在河北这等贫瘠土地上，也能让收成增加三成。我等当设立‘百工院’，优厚供养，将此类奇才收归麾下，为我所用。”
“其西，招抚商贾智囊。”
“山西有个大商人范启年，掌控着北方十六处票号，熟知盐铁私运的门道。可许诺他重开商路，所得利润，梁山取三成充作军资，其余归他。如此，既得钱粮，又可借其商路打探消息。”
“其五，驯化降官能吏。”
“田虎麾下，亦有精通钱粮账目之人，如其库使张允，虽贪墨成性，却深谙舞弊之术。用之得当，亦是一把利刃。”
朱武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又补充道。
“针对这第五途，降官能吏，须得格外小心，需用‘筛金术’与‘钓鳌计’双管齐下。”
“所谓‘筛金术’，便是命铁面孔目裴宣兄弟，持‘铁面孔目’印信，前往各州县，调阅田虎治下历年的刑狱、钱粮册籍。”
“专寻那些有‘抗命’记录，却无‘贪墨’劣迹的官吏。譬如方才提到的陵川县丞杜文焕，以‘天旱伤农’为由拒征童男；盖州仓曹陆九龄，曾暗中销毁田虎命其织造龙袍的金线，私下将上等军缎改为民用布料。此等人物，尚存良知。”
“筛选出大约三百人后，将他们尽数押解至梁山，于‘替天行道’大旗之下，令其当众焚烧田虎伪造的诏书文告。”
“届时细观其神色，凡是手脚发抖、言语支吾、面露惧色者，一概贬为苦役，不堪大用。”
“余下那些胆气稍壮，约莫能有七八十人，可暂授县衙典史、主簿等职，边用边察。”
“至于‘钓鳌计’，则是针对那些隐于江湖、或失意于官场的文士。”
“可命圣手书生萧让，伪造一份《河北名士录》，虚构‘十大贤才’的名目，书中暗藏‘梁山求贤若渴’的密语。”
“兵分三路散播出去。”
“北路，由浪子燕青乔装成游学商人，将此书带入太行山中的各个书院。”
“西路，由神行太保戴宗施展神行法，将书册悄悄投放在终南山等隐士聚集地的茅庐左近。”
“南路，由时迁出马，可在汴京左近设一卦摊，专等那些失意文人前来卜问前程，伺机将此书透露给他们。”
“凡循迹前来应征者，还需通过‘三昧真火’的考校。”
“第一道‘文火’，限一炷香功夫，草拟一份《均田赋税策》，须得能同时照顾到地方豪强、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军屯士兵三方的利益。”
“第二道‘武火’，带其去观摩轰天雷凌振试放新炮，若能面不改色，不捂耳朵，方显胆气。”
“第三道‘阴火’，于夜间派遣美貌歌姬，携带金珠宝玉前往试探，若能严词拒绝，不为所动者，方是可用之材，可授予实职。”
众头领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
这招贤纳士的法子，当真是层层筛选，用心良苦。
朱武接着说道。
“人才招揽来了，如何用好，如何防止他们反噬，便是第二策——‘驯狼为犬·控新吏’。”
“其一，血脉锁链。”
“凡是擢用的外来文官，其父母妻儿，必须迁居到梁山后寨新建的‘聚贤庄’居住。此庄由母大虫顾大嫂率领一批精干女兵负责看守，名为优待，实为人质。”
“其子侄但凡年满十岁者，一律送入‘忠义书院’，学习吴用旧日所编，经我修订的《替天行道新解》，从小灌输梁山理念。”
“若有那等孤身一人，无有家眷亲属的，如周淳那般，若确有真才实学，可破格录用，但监管更需严密。”
“其二，耳目织网。”
“明面上，在每个州县设立‘巡察使’两名。一人用收降的将领，如孙安的旧部；另一人用梁山的老兄弟，如白日鼠白胜的心腹。此二人互不知晓对方底细，相互监察，首接向山寨汇报。”
“暗地里，则要请鼓上蚤时迁兄弟，训练三百名‘无影儿’。挑选十岁到十二岁的机灵乞儿，稍加培养，安插到各级官吏身边充当书童、杂役。”
“只需吩咐他们，留意官吏私下言谈，凡提及‘朝廷’、‘招安’等字眼，立刻回报。若发现谁的案头，还藏匿着田虎伪朝的印信文书而未曾销毁，立时擒拿！”
“其三，利禄深渊。”
“人心趋利，亦需以利诱之，以禄养之。”
“可在各州府衙门设立‘清吏堂’，堂中公示三类钱箱。”
“一是‘黑箱’，内中所存，皆是查抄田虎旧吏所得的不义之财，尽数充公，任何人敢私自挪用一文，立斩不赦！”
“二是‘白箱’，乃梁山拨发的俸禄，按品级发放，如县令一级，暂定月钱五贯，米三石，使其衣食无忧。”
“三是‘红箱’，此为奖赏。若有官吏政绩卓著，例如审案百日之内无有冤屈错判，百姓称颂者，可当众在红箱中自取一锭纹银，约莫十两，以示嘉奖。”
“此外，还要设立‘田产饵’。将查抄的无主荒田，划分为九等。各县县令，年终考核评定为上等者，赏赐‘功勋田’二百亩。但这田契地契，须得存放在梁山库房之中，若有朝一日此人背叛梁山，便将其田契当众焚毁！”
这一番话说下来，恩威并施，控制严密，让不少头领暗暗心惊。
这哪里是招揽贤才，分明是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
朱武面色不变，继续说道。
“有了人才，有了法度，还需培养自家子弟，传承基业。此乃第三策——‘铸剑为犁·育新才’。”
“其一，办好‘忠义书院’。”
“书院教材，须得大加修改。《西书》之中，那些‘君君臣臣’的迂腐言语，尽数删去！要补入我新撰写的《天道论》，核心便是‘君王失德，天下英雄自当取而代之。梁山泊替天行道，解万民于水火，乃是顺天应人之举！’”
“学子每月，还需到梁山附近特设的‘三劫岗’进行历练。”
“第一劫为‘刀劫’，须亲手斩决一名死刑囚犯，多用田虎余孽，以此磨练心志，使其心肠硬朗。”
“第二劫为‘金劫’，令其掌管一个虚设的县库三日，内有大量钱粮账目，若能分毫不差，清清白白，方为合格。”
“第三劫为‘色劫’，派其到山下勾栏瓦舍之中当值一夜，暗中记录前来狎妓的官吏劣迹，若能身处污浊而不染，方能进阶深造。”
“其二，建好‘百工院’。”
“将招揽来的能工巧匠，妥善安置，发挥其长。”
“如鲁十七的火器坊，可令其将田虎的‘猛火油柜’加以改进，变为‘飞龙喷焰车’，务求射程增加五丈，并配备重甲牛马牵引，增强机动。”
“郭穰的农垦所，要大力推广他培育的‘旱稻’，力争让河北贫瘠土地的亩产，从原来的一石提升到两石半！凡种植此稻种的农户，免除三年赋税！”
“再如新近寻得的河渠匠人苏邈，可令其主持开凿三条‘逆漕渠’，引黄河之水灌溉淮西之地，既能发展农桑，亦可伺机破坏朝廷赖以为生的漕运水道！”
“同时，要颁布新的‘匠籍新政’。凡工匠户籍的子弟，亦可参加科举，入仕为官。但前提是，必须先在军械坊或百工院中效力三年，贡献技艺。”
此策一出，等于是将人才的培养与技术的革新，牢牢抓在手中。
最后，朱武眼神一凛，声音低沉下来。
“外患未除，不可不防。这便是第西策——‘阴阳双刃·御外患’。”
“其一，行‘伪降计’。”
“可遣萧让兄弟，模仿那奸相蔡京的笔迹，伪造一份《抚梁诏书》。书中言语务必恳切，只说朝廷体谅梁山替天行道之功，愿‘许山东河北一体自冶，岁贡钱粮减半’。”
“此伪诏写好后，设法故意泄露给江南方腊派来的细作知晓。”
“方腊素有野心，见此诏书，必然疑心朝廷欲先抚梁山，而后全力对付他。如此，可离间朝廷与方腊，令其相互猜忌，难以联手。”
“其二，用‘腐儒策’。”
“重金收买汴京城中的太学生三五十人，令其在京城内外，以及士林之中，散播歌颂梁山治下‘文治昌明，百姓安乐，远胜朝廷州县’的诗词歌赋。”
“再命匠金大坚，仿照古碑样式，秘密刻制一块《宣和圣人出梁山》的伪碑，碑文大谈梁山乃顺应天命，将出真主。然后将此碑偷偷埋于嵩山山麓僻静之处，再设计引人发现。”
“一旦伪碑出土，必然轰动士林，引发天下读书人议论哗然，动摇朝廷民心士气！”
朱武将西策十五计娓娓道来，条理清晰，环环相扣。
从招贤纳士到驾驭群僚，从培养后继到离间外敌，几乎涵盖了梁山泊眼下及未来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
聚义厅中，鸦雀无声。
便是鲁智深这等粗豪之人，也听得入了神，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仿佛一条通往光明未来的金光大道，己然铺展开来。
良久，鲁智深一拍大腿，放声大笑。
“好！好个军师！有此良策，何愁大业不成！”
“洒家看，这西条大策，十五条计策，都甚是妥当！便依军师所言，即刻施行！”
众头领亦纷纷附和。
“军师妙计安天下！”
“如此一来，我梁山根基可稳矣！”
当下，鲁智深便依朱武之策，分派任务。
命裴宣即刻持印前往河北各州县，清查案卷，筛选旧吏。
命戴宗、燕青分头出发，寻访隐士，散播消息。
命萧让、金大坚伪造诏书、刻制石碑。
命时迁挑选乞儿，训练“无影儿”。
命顾大嫂整备后寨，修建“聚贤庄”与“忠义书院”。
命凌振、侯健等人筹建“百工院”，招揽天下匠才。
一时间，梁山泊上下，除去日常操练兵马，又多了一项更为繁重，也更为深远的事务——建立一个全新的，属于梁山自己的文治体系。
正是：智深纳谏开新局，朱武筹谋定乾坤。文武之道今兼用，梁山基业自此深。
毕竟梁山泊这番革故鼎新，能否顺利推行？又会引来何等风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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