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盘声、谈笑声、跑堂的吆喝……所有声音被这声尖叫粗暴地一刀斩断。一只原本稳稳托着菜盘的店小二，惊得僵在原地，手上那盘油亮的红烧肘子颤巍巍地倾斜着，汤汁几乎要泼洒出来。
邻桌一个正捧着碗喝汤的小童，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啸吓得浑身一哆嗦，“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汤匙“当啷”掉进碗里。
整个酒楼的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所有的目光，惊恐的、愕然的、幸灾乐祸的，全都聚焦在那个水红洒金、发髻歪斜、满面泪痕与怒火的孙二小姐身上。她站在大堂中央，胸口剧烈起伏，成了这出荒诞剧唯一暴烈的中心。
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大舅舅手里的酒杯还保持着倾斜的姿势，一滴残酒悬在杯沿，欲落未落。二舅舅被那声尖叫惊得猛一吸气，一块刚塞进嘴里的肘子肉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咙口，憋得脸微微发红。
沈卿尘悬在半空、准备给苏暖夹菜的筷子僵住了，筷尖上那块油光水滑的鱼脍“啪嗒”一声，掉在了描金边的白瓷碟沿，又弹了一下，滚落在铺着锦缎的桌面上，留下一点碍眼的油渍。苏暖冷冷的看着这一切，倒是有点心疼这鱼，还没吃到嘴里就掉了，郁闷。
她拿起汤匙，极其镇定地舀了一勺面前微凉的杏仁豆腐，仿佛楼下那声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不过是戏台上无关紧要的锣鼓点儿。她将甜润的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品了品，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桌上几个尚在石化状态的大家，温声提醒道：
“都愣着做什么？快动筷子呀。这菜——”她顿了顿，视线掠过刚刚相公掉在桌上的鱼脍，又瞥了一眼楼下那个怒发冲冠、形如女鬼的孙巧，语气平静无波，宛如在谈论天气，“——再不吃，可真要凉透了。”
空气里还残留着尖叫的嗡鸣，楼下那抹水红身影兀自燃烧着无声的怒火。孙巧那句“看什么看，我让你们吃！我让你们笑！”的尖啸还在雅间里回荡，她整个人像被点燃的炮仗，猩红着眼，不管不顾地就要朝那张摆满了珍馐美味的桌子扑去！那双涂着蔻丹的手，眼看就要抓住沉重的桌沿发力掀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巧脑海里猛地炸开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让她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今日闹市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竟还敢与人当街争执？你这般行径，哪里还像是我孙家的女儿？简首是给本宫脸上抹黑！”
姐姐孙贵妃那张盛怒冰冷、充满威仪和失望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尤其是那句“抹黑”，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冲动沸腾的神经上。
刚被骂完抹黑……转眼就在酒楼掀桌撒泼？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这里还有那么多达官贵人还在场看着！
这个念头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住了她即将爆发的蛮力。她那向前猛冲的势头硬生生被钉在了原地，抬起的脚悬在半空，伸向桌沿的手也僵在了距离桌面寸许的地方，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那张糊满眼泪胭脂的脸上，愤怒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憋屈到极点、却又不得不强行按捺的紫胀，如同煮熟的虾子。
她像一座姿势古怪、摇摇欲坠的雕塑，卡在“泼妇掀桌”的前一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显然是硬生生把那口冲到嗓子眼的恶气又给咽了回去，噎得她胸口生疼，眼前金星乱冒。
雅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舅舅和二舅舅的手都下意识地按在了桌沿上，准备随时抢救杯盘。唯有苏暖，依旧慢悠悠地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汤，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对眼前这出随时可能爆发的闹剧毫无兴趣。
苏暖坐在沈卿尘身侧，将孙巧这从暴怒到硬生生憋住的全过程尽收眼底。她端起面前温热的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和……一丝微不可查的、近乎赞赏的意外？
‘呵，’苏暖心中暗忖，茶水的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冷意，‘看来宫里那一顿排头，倒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让她知道，撒泼打滚也是有代价的。这位孙二小姐，倒也不完全是没长脑子的草包。’ 这份在极度愤怒下还能强行想起姐姐警告、悬崖勒马的“理智”，让苏暖对这个骄纵跋扈的对手，倒是高看了一眼——虽然依旧改变不了对方愚蠢的本质。
孙巧僵在那里，感受着西面八方投来的、混合着惊愕、鄙夷和看好戏的目光，尤其是苏暖那平静无波、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更是让她如芒在背。那口咽下去的恶气在她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烧得她五脏俱焚。
“好……好……你们等着！”孙巧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滔天的恨意。她猛地收回手，也放下了那只悬在半空的脚，踉跄着后退一步，狠狠瞪了苏暖一眼，又怨毒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像只斗败却又不甘心的公鸡，猛地一甩她那散乱不堪的头发（差点又甩掉一根簪子），拖着那条裂开的、沾满灰尘的华丽裙裾，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雅间，留下一个狼狈不堪、怨气冲天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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