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
因为时近春暮,即便是魔界,也不免萧条的下了足有半月的春雨,今天竟然偶然逢得这样一个晴朗的夜晚,不得不说说是老天开眼。
不过,我入魔界籍贯已久,若是真的有老天爷,估计那也是魔神开眼,而同什么道德天尊或是妖神之类的没什么关系。
慢悠悠的吃过晚饭,我出了府邸一路往相思树的方向走。
一路上,对着我点头哈腰者不计其数,我也算是在妖生的最后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当年不酩出门的感受。
重府的和相思树离得并不远,所以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这些年,那棵深埋地下的相思树因为几次地动的缘故又一次露出了地面,而神奇的是,当年我挂牌子的时候,那棵树明明早就已经枯死了,现在不过是树冠处露出了小半段,它竟然又枯木逢春的长出新叶来,枝枝蔓蔓郁郁葱葱,一看便让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因为相思树复活的缘故,两百多年前末茨又一次在教坊内提起了结缘的业务,挂一次姻缘牌五百钱,也算是小赚了一笔零花。
同看守的人打过招呼,我沿着早年开凿的石梯一路走到树下。
树下的积水仍旧空明。
天地澄澈,无数星光透过那不大的洞口投入水中,便印的水中也是一湖的星光荡漾。
没有风,整个湖面没有一丝波澜,重返青春的相思树上,无数淡蓝色的鲛潲安静的垂着,同那无数的心意安安静静依偎作一处。
我走过红木的拱桥,在树下站定。
内心是极安宁的,我也没有一丝动摇和波澜。
我已然知晓一切了。
但我并不怨恨不酩,即便知道了他才是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我却依旧无法恨他,更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这个世界。
也许他的确是抱着目的接近我的,甚至如果没有他,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所有在乎的人,都不会遭遇这一切,我也许会嫁一个如意郎君,嬉笑怒骂的过完这一生,但!
我仍会选择遇见他。
我或许还是自私吧!
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意义了。
轻轻笑起来,手指细细抚上树干,我沿着树干慢慢的寻找当年那块悬着我和不酩名字的姻缘牌。
当年悬挂姻缘牌时,不酩其实应当是知道的,他心思缜密八面玲珑,万万不可能想不到我究竟是想做什么,可是他默认了。
这大抵,也代表着他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能够在一起。
可是回首过去的这么多年,我不觉得悲哀,只是分外遗憾,若当初那几百年我们能够更加珍惜,而不是去苦苦追求一句我爱你,我们的结局是否会更好一些呢?
至少······不那么遗憾吧!
我们都太卑微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现在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只求他能活下来。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我是求仁得仁的。
这就够了。
轻风吹过,万千姻缘牌相互碰撞。
无数的红色木牌和名字里,我一眼望到了那块写有他名字的木牌。
身体不可抑制的颤了一下。
但我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风越来越大,撩动的我月白的裙衫也乍乱翻飞,连带那一湖的星光也抖动起来,摇碎了完全的星辰。
我飞快的伸手握住那块牌子,却怎么都没有勇气把他真的扯下来。
星光掩映出折出熠熠光辉,照在写有他名讳的木牌上,我的脑中忽然就闪过了他的模样。
那是在星光摇曳的落星湖上,他临风而立,衣袂翻飞,整个人都美好的不似凡物,那就仿佛预示着,即便我倾尽一生,也永远无法触及那一湖的星辰。
但我得君垂爱,已无法在奢求更多了。
手上的力气逐渐收紧,木牌的棱角刺的掌心一片火辣,但我却怎么都不愿放开手。
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腕不断滑落,在月白的衣衫上绽开嫣红花朵,我像是被骤然灼伤了一般猛地收回手。
木牌,坠落了。
金光涌起。
意识被逐渐剥夺,恍惚中,我怎么都记不起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只是不顾一切的,在冥冥中不停寻找着某个东西。
连串的景象大片闪过。
白府宅中落满灰尘的藤黄灯笼,天水一片的落星湖,遍地翻飞的栀子花,绘有红梅的青伞,白皙手指上,提着的红木绘漆食盒,海崖边清晨,火把散落,大水淹没了整片天地,雪花飘摇,明光晦暗间那个斗大的佛字,重教地宫翻起水花,那人明明因为蛟伤了我而暴怒,却又因为一件衣裳而心猿意马,积雪的暖阁里,开解我的话语,无边花落的春之界里,他恐惧又怨恨的神色,彻骨寒冷的昧水潭,相拥时的温度,还有那棵后院数人才可合围的玉兰花。
支离破碎的片段看到最后,我终于看见了那人的面孔。
那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僧人。
适时,大雨倾盆,整个世界都仿佛是被无边无际的雨帘所隔绝。
他坐在八角亭里,亭中芭蕉如洗,他淡然而立,执一卷书,腕上,是一串檀木的青穗佛珠。
落雨如注。
我怕他等的久了,风风火火的朝他的方向赶。
他若有所闻,施施然抬起头来。
倾盆的雨,娇艳的绿,都敌不过他不经意的抬眸一笑,在此后的无数个年头,无论他成了什么模样,我记忆里,都只有他那个倾城的笑靥。
我像是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慢慢的笑了起来。
最后的片段也消失了。
我茫然的望着自己的衣衫。
“我怎么,哭了?”
时间是一个相当神奇的东西,想我成佛至今,一不留神就已经过了三百多年。
说句实话,众人皆道成佛是件好事情,那人间那些众多佛门弟子,更是一个二个削尖了脑袋想往这西天里头钻,可殊不知,这西天里头,实在是无聊几乎长草,那一群菩萨罗汉,日日跟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吃斋念经,兴致来了就辩辩法,不过说是辩法,说白了,就是一大堆光头秃驴坐在一堆吵架,我刚成佛的时候被隔壁洞府的一个秃驴拉着去看了十几次,看得我差点在现场大打呼噜一觉睡过去。
说起来,那家伙自言本是我的同期,可当年的我也不知是怎么就是想不开,怎么都不愿成佛,不过现在也总算是修成正果了。
对于他这话,我表示相当无奈,一来,我对成佛之前的若干记忆并不清晰,但我向来洒脱,应当不会存在什么想不开的情况。二来,我总觉得自己成佛之前似乎来过这西天,按照我的性子,这么无聊的地方,我多半是不想来的。
不过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听他们说我在成佛前也算是混的风生水起,故而有这些花边,也算是正常,依照我个人来看······我八成是因为第二个原因,且就算有第一种,第二个原因也得站大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西天的日子,实在是闲的让人受不了,我憋得发慌,也偶尔去仙界走走。
仙界是个有意思的地方,那群仙看上去仙气飘飘,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各怀鬼胎,不过他们这里头也有真性情之人,我同他们来往一阵后,也算是交的了几个好友,平日里喝喝酒写写诗,过得相当潇洒,可我每每喝完酒回去后,总免不了被隔壁那和尚一阵念叨,弄得他跟我爹似的。
这日我又喝完了酒,四仰八叉的瘫在云上回西天。
今日喝酒之时,我素日交好的一个仙人突然告诉我,说是看我印堂有粉光乍现,近日怕是要走桃花运的征兆。
听到这话,我当即爬起来豪饮三升,且搂着他的肩膀大笑道“既然吾近日要走桃花运,那仙君从了贫僧何如?”
那长着清隽眉眼的长毛猴子一扭头,相当嫌弃的一拍我的手“烟花,你难道不动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亲?”
“我没亲你的手啊!”
我大义凛然。
于是乎,那货就一脚踢在我脑门上,直接把我踹下了云层。
还没到家门口,我忽然看见住在我隔壁的那个和尚。
按照常理来说,往日这个时候,我定然是避之不及的,可当日我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非但没有避开他,反倒还兴致冲冲的迎了上去。
“嗨!”我兴高采烈地抬起手冲他打了个招呼。
那和尚从见我的第一眼起,嘴角就跟中了天雷劫似的抖个不停,眼见着刚要张嘴,我只觉得自己身子仿佛不受控制似的,眼疾手快的抬脚就冲上去,一脚把他踢下了莲花宝座,当然,在这之前,我还特意仔细的把他法力封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痨秃驴化作一道流星坠落,我相当深沉的看着那货消失在飘来荡去的层云之间。惆怅万分的摆摆手,一摇三摆的回了洞府。
然而,这样冲动的结果就是,还未到第二天早上,我便被释迦摩尼请去喝了茶。
说实话,我的确不喜欢那个喋喋不休的家伙,可也不至于那般丧尽天良的把他踢下去,思来想去,我实在没有弄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不过当听见释迦摩尼那老头说我必须下凡把他找回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苦大仇深的笑容,这样的举动,自然是看的那一群和尚菩萨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只搞得跟我欠了他们百万银钱一般。
迎着那一群秃驴天塌下来了的表情,我痛心疾首的表示自己一定悔过自新,然后风风火火的去找了我那一群狐朋狗友,呼天抢地的喝到连爹娘都认不出来。。
日日逍遥快活,时间便过得比往常还要快,眼见,便到了我下凡的日子。
这日下凡前,我同我那一群仙界的友人摆了一大桌的酒菜。不过不同于以往,毕竟我是要走了,所以我们只是喝得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而已。
酒过三巡,那日说我有桃花运的仙人又拿着玉著把面前的青玉案敲得当当作响,一边敲,还一边道“烟花,你可知道,你这印堂的粉光又重了,你这一趟,定然是要走桃花运!嘶——”他稍稍吸了口气“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具体我说不上来,你们说对不对?”
其余几仙纷纷点头。
那仙君得了认同,又转回来对我道“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你这下凡之事蹊跷,此去,你可万万留心啊!”
我翻个白眼,相当敷衍的点点头“要的!要的!”
“······我敢打赌,刚刚你那句话,烟花最多听进去了五个字!”另一仙君盯了半天,最后一竖手指头,比了一个巴掌。
“什么五个字?!”又一个仙女跳起来,“要我看她最多听进去了两个字,不能再多了!”
我挠挠头。
其余三人齐齐看向我。
我相当腼腆的咧嘴一笑“我,我能说我一个字都没有听,啊啊啊啊——”
作死的后果就是当时踹我那混账又飞起一脚,这一次直接把我踢下了凡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飞快的往下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当时那位被我踢下凡的仁兄大约当时就是我此刻的心情。
若有机会······我一定要把那个混账东西也踢下凡让他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我咬牙切齿的发誓,完全置佛家大度于无物,就在我一个不落的依次问候那仙君祖宗十八代之时,我忽然发现凡间,已经近在咫尺了。
为了防止自己掉下去摔成一滩烟花,我赶紧往自己身上放了数个缓压术。
“哐当——”
只听一声巨响。
地面颤动,青砖龟裂出一片蛛纹。
然后整个场面便安静了足有一晌。
一晌之后,我捂着屁股爬起来,冲着天上一声怒吼,震落了一片玉兰花。
厚实而洁白的花瓣轻轻落在裙边。
我愣了一下,弯腰捡起那片雪白的花瓣。
裙衫是月白的,不知为何,我对月白色的衣裳总有一种变态一般的执着,所以我橱中的衣裳,几乎都是月白的。
斜月剔透,融融打在重重花间,叠出重重叠叠的花影。
我终于注意到自己是在一户人家的宅院里,只不过,我身后这棵玉兰粗壮至六人才可合围,看样子,没个一千年是无法长成这般模样的,可是玉兰不比胡杨,怎么可能活的了一千年呢?
我仰头望着树上落雪一般繁密的花朵。
莫名有些惆怅。
“吱嘎——”
门那边传来了一声开门声,我呆了一下,才转头望那个方向看。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月白的禅衣。
紧接着,是那人白雪似的长发。
身体仿佛成了石头,一寸一寸僵住,我连呼吸都忘了,只知道紧紧的盯着那个出来的人。
花影在他的脸上叠出深浅的阴影,可即便如此,他眼中的柔情却依旧几乎挤得我胸口都要碎了。
我望着他,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胸腔起伏了几下。
护花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顷刻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他猛地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视线模糊的一塌糊涂,我连抬手都想不起来,只知道痴傻的望着他。
他张了好多次嘴。
“玉兰······庭中的玉兰······已经六人才可合围了!”
“我,我知道!”
“不要哭!我回来了!”
“你,你是谁?”
他的抚着我背的动作顿了一下。
雪白银丝在月光中熠熠生辉,刺得我眼睛胸口一阵阵的发紧。
无边月色里,他的神态温柔而专注,望向我的眸子,承载了千年不变的深沉。
铃声渐歇。
天地寂静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仿佛从万古的静籁中醒来,我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
那是温柔坚定的语调,他微笑着,同我说
“我叫顾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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