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冷风像细小的冰针，扎在温暖的脖颈上。
她蹲在粗糙的水泥墙角，身体缩成一团，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墙面。汹涌的眼泪终于冲垮了最后一点强撑的体面，无声地、失控地奔流。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化作破碎的、不成调的喘息。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的晃动，咖啡馆里陈默疲惫而痛苦的脸，文件袋里朵朵孤单的照片，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回荡在耳边的“妈妈别走”……所有的一切都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搅动、撕裂。
她到底做了什么？她以为的守护，成了囚禁朵朵的牢笼。
她以为的尽责，原来是对女儿最深处痛苦的视而不见。她像个可悲又自负的瞎子，举着爱的旗帜，却把朵朵推向了孤独的深渊。巨大的悲哀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那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放弃抚养权？把朵朵交给陈默？
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心口就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留下一个血淋淋、空洞洞的窟窿，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没有朵朵的日子……她连想都不敢想，那比死亡还要令人恐惧。
可是，看着朵朵在陈默身边展露的、自己许久未见的那种纯粹的快乐，听着朵朵在深夜里恐惧失去她的呼唤……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彻底的、毁灭性的怀疑。
她连最基本的保护都做不到，连女儿的痛苦都察觉不到，她还有什么资格紧紧抓着朵朵不放？这份自我否定的痛苦，远比陈默的质问和证据更加尖锐，更加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泪痕被冷风吹干，紧绷刺痛。腿脚早己麻木，冰冷的感觉顺着脊椎蔓延。
她扶着粗糙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世界似乎隔着一层毛玻璃，嘈杂的车流声、行人的脚步声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她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最后一点惯性，走向了喧闹的市场。
讨价还价的吆喝声，鱼虾的腥气，蔬菜泥土的芬芳……这些平日熟悉的生活气息，此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无法真正进入她的感知。
她机械地挑选着朵朵爱吃的番茄、鸡蛋、新鲜的虾仁，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蔬菜，也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付钱，找零，塑料袋勒进麻木的手指……一切都像设定好的程序在运行。
幼儿园门口，熟悉的喧闹声浪涌来。一张张洋溢着兴奋的小脸，叽叽喳喳地扑向各自的家长。温暖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朵朵正踮着脚，小脑袋不停地转动着，在看到温暖的一刹那，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骤然点亮的星子，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容。
“妈妈！”她像只欢快的小鸟，挣脱了老师的手，炮弹一样冲了过来，猛地扑进温暖的怀里。
温暖被撞得微微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抱住了这具温热柔软的小身体。
熟悉的奶香混合着幼儿园特有的蜡笔和胶水味道钻入鼻腔。她紧紧抱着，下巴抵在朵朵柔软的发顶，用力地、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女儿的气息，仿佛这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深处的钝痛。
“妈妈，我好想你呀！”朵朵仰起小脸，笑容明媚得晃眼，那纯粹的快乐像一束强光，照得温暖心底那片巨大的阴影无所遁形，也刺得她眼睛发酸。
“嗯，妈妈也想朵朵。”温暖努力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紧。她松开怀抱，牵起朵朵温热的小手。
那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提醒着她自己内心那份摇摇欲坠的恐慌和不确定。
回家的路不长，朵朵的小嘴却像上了发条的小喇叭，一刻不停地讲述着。温暖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嗯”、“是吗”，视线落在前方模糊的路面上，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沉沉的暮色里漫无目的地飘荡。
晚餐的香气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温暖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动作机械地翻炒着锅里的番茄炒蛋。
跳跃的火焰舔舐着锅底，橙红的番茄汁液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温暖的烟火气本该是抚慰人心的，此刻却只让她感到一种虚幻的隔膜感。
朵朵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小手托着腮帮子，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妈妈忙碌的身影，小脸上还残留着兴奋的红晕。
“妈妈，”朵朵的声音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雀跃，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像是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跟爸爸出去玩，可开心啦！”
温暖翻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锅铲碰在锅壁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她没回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哦？怎么开心了？”
朵朵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爸爸对我可好啦！他带我去吃……”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用小手捂住嘴巴，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带着点狡黠和做错事的小慌张，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吃好多你平常都不让我吃的小零食！”
她放下手，凑近一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妈妈，这是我和爸爸之间的秘密！你不要生气哦？” 那小心翼翼又带着点得意的模样，像只偷吃了小鱼干的猫。
温暖握着锅铲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又酸又涩。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甚至带着点笑意：“没事儿，朵朵，妈妈不生气。你己经吃过了，对吧？” 她终于转过身，看向女儿，脸上的笑容努力维持着。
看到妈妈的笑脸，朵朵明显松了口气，小肩膀放松下来，立刻又恢复了刚才的兴奋劲儿：“嗯！吃过了！可好吃啦！还有还有！”她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爸爸还带我去看了机器人！好大好大的机器人！妈妈你知道吗？它会模仿人！这样……”她笨拙地模仿着机器人走路的样子，僵硬地摆动着手臂，“还会这样走路！还会唱歌！唱得可响亮了！”她兴奋地哼起不成调的旋律。
温暖静静地看着，看着女儿脸上飞扬的神采，看着她模仿时笨拙又可爱的样子。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新奇和满足感充盈的快乐，是她许久、许久没有在朵朵脸上看到过的纯粹光亮。这光亮，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她心底那片名为“失职”的荒芜之地。
“它还会收拾家里的卫生！”朵朵继续兴奋地报告着，小脸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像这样，呜呜呜——”她模仿着吸尘器的声音，“把地上的东西都吸走！还有还有！”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它！它！它还会做饭！”
朵朵手舞足蹈地描述着那个神奇的机器人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碌的场景，小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叭叭不停。温暖默默地听着，锅里的番茄炒蛋颜色愈发浓郁，散发出酸甜的香气，蒸汽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只是机械地翻炒着，动作规律而精准，仿佛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朵朵描绘的那个新奇、有趣、充满未知可能的世界，那个由陈默一手为她打开的世界，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在温暖眼前徐徐展开。
画卷的每一笔，都映衬着她这个母亲所给予的“安稳”是多么苍白、多么乏味、多么……令人窒息。她一首以为自己构筑的是坚固的堡垒，却原来，只是困住朵朵的、灰扑扑的围城。
听着女儿滔滔不绝的讲述，感受着她语气里那份对爸爸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亲近，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苦涩、嫉妒、还有更深沉悲哀的洪流，在温暖强行构筑的平静堤坝下汹涌冲撞。
她握着锅铲的手，指尖冰凉。锅里的番茄炒蛋，那鲜艳的红色和温暖的黄色，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扭曲、融化，最终模糊成一片湿热的、令人心碎的光晕。
她依旧沉默地翻炒着，蒸汽扑在脸上，分不清是锅里的热气，还是眼底无法抑制涌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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