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锣声还在耳朵边嗡嗡响，唐云跟着人流往外走，脑子里还在转悠胡惟庸那老阴比最后那个眼神。刚走到殿外汉白玉台阶上，还没喘匀气儿呢，一个穿着绛紫色袍子、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就跟鬼似的悄没声凑了过来，脸上堆着笑，声音压得低低的：
“驸马爷，留步。万岁爷口谕，请您乾清宫说话。”
唐云心里咯噔一下。来了！老朱果然坐不住了！他脸上赶紧挤出点受宠若惊的笑：“有劳公公带路。”
乾清宫暖阁里，熏香的味道比奉天殿还浓，暖烘烘的。朱元璋没穿龙袍，就一身半旧的赭黄常服，歪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他那根油光锃亮的玉嘴旱烟杆，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屋子里飘着股子熟悉的、有点冲的烟草味儿——正是唐云孝敬的“唐家特供”。
“儿臣参见父皇。”唐云规规矩矩行礼。
“嗯，来了？坐吧，没外人。”朱元璋眼皮都没抬，指了指榻边一个绣墩。他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那烟圈晃晃悠悠飘上去，撞在雕花的房梁上散开。“北边儿的事，办得不错。”老朱的声音有点含糊，像是被烟熏的，“蓝玉那莽夫，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现在除了咱和徐达，就没见他服过谁。这回能让他拍着胸脯喊你兄弟，不容易。”
唐云屁股刚挨着绣墩边儿，闻言赶紧又欠了欠身：“父皇谬赞了。都是托父皇洪福，将士用命。儿臣不过是弄了点小玩意儿，帮了点小忙。”
“小玩意儿？”朱元璋终于撩起眼皮，瞥了唐云一眼，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在烟雾后面也挡不住锐利，“水泥一夜成堡，是‘小玩意儿’？那电报瞬息传讯，是‘小玩意儿’？那新火药打得鞑子哭爹喊娘，骑兵撵兔子似的追出去几里地，也是‘小玩意儿’？云儿啊，你这‘小玩意儿’，动静可不小啊。”
唐云心里一紧，脸上还得陪着笑：“都是格物院上下齐心，瞎琢磨出来的，当不得父皇如此夸赞。”
“夸赞？”朱元璋哼了一声，又嘬了口烟，慢悠悠地说，“咱是夸你。可有人不这么想啊。今儿个朝堂上那帮子嗡嗡叫的苍蝇，你也看见了。靡费国帑？奇技淫巧？动摇国本？哼！”他鼻子里喷出两股烟，“屁话！咱心里门儿清！这帮酸儒，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咱大明有新气象！他们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甭搭理！有咱在，翻不了天！”
这话听着是安抚，是撑腰。唐云赶紧表态：“谢父皇信任！儿臣明白！那帮人就是眼红！儿臣身正不怕影子斜！”
“嗯，明白就好。”朱元璋点点头，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他话锋突然一转，像钝刀子割肉，慢悠悠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不过啊…小子…”他抬起眼，那双看透人心的鹰眼透过烟雾，死死钉在唐云脸上，“你这风头…是不是也太劲了点？”
唐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肉戏来了！
“格物院，是你弄的。水泥、电报、新火药、马蹄铁马镫子…这些个能打仗、能救命、能省事儿的好东西，都是你弄出来的。”朱元璋掰着手指头数，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现在，连蓝玉那等骄横跋扈、手握重兵的悍将，都成了你的‘蓝大哥’，在朝堂上为你拍桌子骂娘，喊打喊杀，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
老朱顿了顿，嘬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更加深邃难测：“树大招风啊，小子。这风，有时候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开的。你是驸马，是咱老朱家的女婿，是皇家的人。这身份，是荣耀，也是枷锁。该往前冲的时候，咱不拦着你。可该收着点的时候…你得懂分寸，知道收敛。锋芒太露，容易折。这道理，不用咱多说吧？”
敲打！赤裸裸的敲打！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小子蹦跶得太欢实了！功劳太大！人望太高！连边将都跟你穿一条裤子了！你想干啥？老实点！别给脸不要脸！
唐云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从绣墩上滑下来，躬身行礼，语气无比诚恳：“父皇教诲，儿臣谨记于心！字字句句，如雷贯耳！儿臣所做一切，绝无私心！格物也好，军械也罢，皆是为我大明江山永固，为父皇分忧解难！儿臣深知自己身份，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日后定当谨言慎行，克己奉公，不负父皇信任！”
“嗯，知道就好。咱信你。”朱元璋似乎满意了，语气缓和下来。他拿着烟杆，慢悠悠地起身，踱到墙上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面，背对着唐云，手指头在地图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
“咱老了。”朱元璋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江山啊，以后还得靠你们年轻人。老大（朱标）性子软和，守成有余。老西（朱棣）…在北平，倒是折腾得挺欢实。”他手指头在北平的位置点了点，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听说…这小子也没闲着，在王府里也鼓捣了个什么‘格物分院’？招了些铁匠木匠，叮叮当当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年轻人嘛，有想法，肯折腾，是好事儿。总比混吃等死强。你说是不是啊，小子？”
轰隆！
唐云脑子里像是炸了个响雷！老朱这轻飘飘一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朱棣！燕王朱棣！他在北平搞了个“格物分院”？他在学我？他在搞技术？他想干什么？！
老朱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警告我？或者…是在为朱棣布局？用朱棣来制衡我？！
帝王心术！这就是赤裸裸的帝王心术！平衡！制衡！绝不允许任何一方独大！哪怕是他女婿也不行！
唐云瞬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塞外的寒风还冷！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父皇说的是！燕王殿下雄才大略，心系社稷，在北平励精图治，钻研格物，实乃我大明之福！儿臣在京城，也常感独木难支，若能与燕王殿下互通有无，交流心得，共同为父皇分忧，为大明强盛添砖加瓦，实乃儿臣之幸！”
这话说得漂亮！既捧了朱棣，又表明了自己“乐于分享”、“毫无保留”的态度，还强调了“共同为父皇分忧”这个核心。
朱元璋转过身，深深看了唐云一眼，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嗯，你有这个心，很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 他把“兄弟”两个字咬得有点重。
“行了，没啥事了。北巡辛苦，又刚在朝堂上受了点腌臜气，回去好好歇着吧。格物院那边…该弄的还得弄，利国利民的好东西，不能停。就是…动静小点，账目清楚点，别让人抓着把柄。”朱元璋挥挥手，重新歪回软榻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儿臣告退！父皇保重龙体！”唐云恭恭敬敬地行礼，慢慢退出了暖阁。
首到走出乾清宫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外面带着寒意的风一吹，唐云才感觉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老朱的烟味儿好像还粘在身上，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朱棣…格物分院…”唐云低声念叨着，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老西啊老西…你他娘的…手伸得够长的啊…行，你想玩？哥陪你玩！看谁玩得过谁！”
他整了整衣冠，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人畜无害、还有点宿醉未醒的惫懒笑容，晃晃悠悠地朝着宫外走去。只是那脚步，比来时，似乎沉重了几分。这京城的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浑，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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