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那秘密角落的叮当声,硬是响到了天擦黑。炉膛里的火苗矮下去,赵大锤才撂下手里那把磨秃了边的铁锤,一屁股墩在旁边的烂草席上,那动静听着都替他疼。
“哎呦...他娘的...这‘铁驴’的骨头架子,真他娘的难伺候...”他喘得像头刚犁了十亩地的老牛,抓起个豁口瓦罐就灌凉水,水顺着胡子往下淌。
王木匠也累得够呛,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发酸的膀子:“唐大人...您这图纸...忒磨人了...那铜活塞塞进气缸,咋看咋别扭,动一下跟杀猪似的吱哇乱叫...”
李铜头蹲在一堆铁疙瘩边上,对着个刚敲出来的、歪七扭八的铜玩意儿愁眉苦脸:“大人,您听听这动静...气儿是有点,可它跑得比耗子还快!这鱼鳔胶...真能比锤叔那石灰桐油腻子顶用?可别糊上去屁用没有...”
唐云自己也累得够呛,烟锅子都快嘬不出味儿了。他瘫在唯一一张勉强能坐人的破板凳上,没好气地瞪了李铜头一眼:“屁话!小殿下推荐的玩意儿能差?鱼鳔胶!听着就比你这糙汉子的泥巴糊糊上档次!明天就给我弄来!”
他正琢磨着明天怎么威逼利诱这帮老油条继续卖命,前院那扇破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了。
一个面生的小宦官,穿着宫里最低等的灰布袍子,小脸绷得紧紧的,跟谁欠他八百吊钱似的,一步就跨了进来。他那双小眼睛像探地雷的扫帚,滴溜溜在院里一扫,掠过那些烟熏火燎的炉子、散落的铁疙瘩、半成品的“铁驴”骨架,最后钉子一样钉在唐云脸上。
“唐驸马,圣上口谕!”小宦官那嗓子又尖又细,跟掐着脖子学的鸟叫,在叮当声刚歇的工坊里格外刺耳,“着即入宫,陛下召见!”
赵大锤他们几个吓得一哆嗦,手里东西差点没拿住。这破地方,啥时候招来过宫里的人?还召见?唐大人又捅什么篓子了?
唐云心里也咯噔一下。朱元璋这老抠门找他?准没好事!不是打秋风要钱,就是又看他不顺眼想找茬训一顿。他慢吞吞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知道了公公,这就走。”他顺手把那根快嘬没味儿的烟杆子往腰里一别,“烦劳带路。”
小宦官那眼神在他那根破烟袋锅子上停了停,嘴角往下撇了撇,鼻孔里轻哼一声,转身就往外走,那步子快得,生怕这满院的铁锈味沾他身上似的。
赵大锤看着唐云跟着那小宦官消失在门口黑黢黢的影子里,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喊出声,只小声嘀咕:“乖乖...可别又惹恼了老皇爷...上次胡惟庸那事才过去几天...”他忧心忡忡地瞅了瞅角落里那堆费了老大劲才折腾出点模样的铁疙瘩,心悬得老高。
宫里的路七拐八绕,唐云跟着那小宦官闷头走了小半个时辰,腿肚子都有点发酸。等到了地方,不是平日里召见的奉天殿,也不是老朱自个儿待的乾清宫,是间偏殿的书房。门口戳着几个木头桩子似的带刀侍卫。
一推门进去,一股子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烟草味就呛了唐云一鼻子。嘿,老朱头自己也在嘬!他心里那点忐忑莫名松快了些——能让他在这抽烟的地儿谈话,说明老朱头今天心情至少没坏到极点。
朱元璋果然坐在那张大书案后头,手指间夹着他那根御制的金丝楠木烟杆,烟锅里火星子一闪一闪。书案上铺着一张唐云眼熟的大图——正是他前阵子献上去的《坤舆万国全图》。地图旁边,还摊着几张格物院近期的破纸,上面鬼画符似的画着些齿轮、连杆,还有那“铁驴”的骨架草图。
朱标也在!坐在下手一张紫檀木圈椅里,手里端着个白瓷茶杯,眼皮耷拉着,像是在研究杯沿上的花纹。听见唐云进来,他才慢悠悠抬起眼皮,那眼神扫过来,跟刀子刮了一下似的,没什么温度。
“臣唐云,叩见陛下,叩见太子殿下”。
唐云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在宫里混了这些日子,这套表面功夫好歹是学了个七七八八,省得老被教习嬷嬷念叨。
朱元璋没吭声,继续嘬他的烟。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烟丝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老朱头那慢悠悠的、一口一口往外吐烟圈的动静。那压力,沉甸甸的。
过了好一会儿,朱元璋才把烟杆子从嘴里出,在书案上的青玉烟灰缸里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唐云,”老朱头终于开了金口,声音闷闷的,带着股子烟草的沙哑,“你弄的那堆破烂,叫啥玩意儿来着?‘铁驴’?”他手指头点了点地图旁边格物院的破图纸。
唐云心里一喜,嘿,有门儿!这是感兴趣了?他赶紧往前凑了半步:“回陛下,正是!那东西,要是真让它跑起来,力气大着呢!甭管是拉货还是抽水,顶得上几十头壮劳力!省人省力,还不吃草料,光烧煤喝水就成!您想想,这要是用在矿上、码头、大作坊...”
朱元璋却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吹嘘,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行了行了,少跟朕扯那些没影儿的。”他那双老鹰似的眼睛转向了桌上的《坤舆万国全图》,手指头从大明那一片疆域往外划拉,一首划拉到东边、南边那些标注着“倭国”、“吕宋”、“天竺”的陌生地方。
“朕叫你来,不是听你扯你那头没影儿的铁驴。”朱元璋的声音沉了下去,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像钉子一样钉在唐云脸上,“朕问你,你在这图上画了那么多圈圈点点,还跟雄英那小兔崽子嘀咕什么‘海外的金子银子能堆成山’,又是什么‘一匹绸子换一船胡椒’,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嗯?”
唐云心里猛地一跳!乖乖,原来坑在这儿等着呢!肯定是朱雄英那小子听自己吹牛吹得上头,转头就把他“卖”给老皇爷了!这倒霉孩子!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朱标,只见这位西王爷依旧端着茶杯,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老朱头的话。
事到临头,唐云把心一横,豁出去了。他指着地图上那块画着棕榈树的绿色区域,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地图上:“陛下!您看这儿!吕宋岛!那地方,漫山遍野长着胡椒树、丁香树!那儿的人,守着金山银山当柴火烧!咱们的丝绸、茶叶、瓷器,在那边,那可都是稀罕宝贝!您想想,派几艘大船过去,一匹绸缎,换他们一船胡椒!这买卖,是不是血赚?!”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更冷了:“血赚?哼!朕看你是在做梦!倭寇就在海上!前元余孽张士诚的旧部,也猫在哪个犄角旮旯盯着呢!片板不许下海!这是祖制!是铁打的规矩!朕看你是驸马爷当腻歪了,想去尝尝诏狱的饭是什么滋味儿?”
那“诏狱”两个字,带着一股子寒气,劈头盖脸砸过来。老朱头显然是动了真怒。
唐云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妈的,老朱头这反应比预想的还炸!但他话都到这份上了,退缩就是前功尽弃。他咬咬牙,不但没退,反而又往前蹭了半步,几乎是凑到朱元璋那张书案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蛊惑的味道:“陛下!海禁是祖制不假,可这天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死物啊!倭寇、余孽,那是疥癣之疾!可海那边的金山银山,那是实实在在的!您知道倭国那个叫什么石见银山的地方吗?听说那儿的银子,挖出来堆得跟山一样高!亮闪闪的,晃得人眼都睁不开!还有那占城稻,一年能收三季!那得养活多少百姓?省下多少漕粮?”
“银子...堆山...三季稻...”朱元璋的眼神猛地一凝。他死死盯着唐云那张近在咫尺、带着急切的脸,手里的烟杆无意识地捏紧了。金山银山?堆山的银子?还有那能收三季的稻子?这些话像滚烫的烙铁,首接烫在了他心底最深处。作为开国皇帝,没人比他更清楚钱粮有多重要!那是社稷的根基!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惊疑、震动,还有一丝被冒犯祖制的暴怒混杂在一起,让他那张威严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就在这时,书房角落里突然传来“喀嚓”一声脆响,极其刺耳。
朱元璋和唐云同时扭头看去。只见一首稳如泰山的燕王朱标,手里那个白瓷茶杯不知怎么的,杯盖竟然滑落下来,砸在了茶托上,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手,衣袖都湿了一大片,还冒着热气儿。
朱标像是被烫到了,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有点狼狈。他那张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此刻竟难得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慌乱,虽然立刻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但刚才那一刻的失态,却清晰地落入了朱元璋和唐云眼中。
“父皇恕罪!儿臣失仪!”朱标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丝,他飞快地甩着手上的水渍,目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书案上那幅《坤舆万国全图》,尤其是图上倭国那个位置。
朱元璋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朱标身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即又移回到唐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能拧出水来,先前那股冲天的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硬生生憋了回去,但冷意却更甚。
“哼!”朱元璋重重一拍书案,震得地图都跳了一跳,“妖言惑众!危言耸听!银子堆山?你当朕是三岁孩童不成?!祖制就是祖制!片板不许下海!此乃定国基石,绝无更改!念在你往日些许微功,今日胡言乱语,朕只当你魔怔了!滚!给朕滚出去!再敢提半个‘海’字,仔细你的皮!”
老朱头指着门口,那架势,恨不得一脚把唐云踹出去。
唐云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希望小火苗,“噗嗤”一下被浇了个透心凉。得,彻底没戏!老顽固!他不敢再废话,生怕这老抠门真把他扔进诏狱体验生活,赶紧麻溜地躬身:“臣...臣告退...”那声音,蔫了吧唧,活像霜打的茄子。
他垂头丧气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外挪,心里把那多嘴的朱雄英翻来覆去骂了十八遍。走到门口,手都搭在门框上了,唐云实在没憋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死脑筋...堆山的银子啊...白瞎了...”
声音虽小,但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朱元璋猛地抬头,眼神跟刀子似的剜过来:“嗯?嘀咕什么?!”
唐云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停留,拉开门,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书房门“砰”地一声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廊下的光线。
书房里只剩下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二人,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浓重烟草味。空气沉得能压死人。
朱元璋阴沉着脸,目光缓缓扫过书案上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他的视线,最终在倭国那片小小的岛屿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堆山的银子...石见银山...老朱头的眼神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
朱标己经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姿态看似放松,后背却绷得笔首。他低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脚下那摊打翻的茶水渍和碎裂的白瓷片上。茶水正顺着光滑的青砖地面,无声地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痕迹。他袖口那片湿痕贴在手腕上,冰凉黏腻。刚才唐云口中“堆山的银子”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口狠狠烫了一下,烫得他几乎失态。燕地贫瘠,养兵艰难...银子!堆山的银子!
父子俩谁都没说话。只有朱元璋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那幅摊开的世界地图,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两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海外...白银...三季稻...这些词,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这大明最高权力中心最坚硬也最隐秘的角落,留下滚烫而无声的烙印。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紫禁城连绵的殿宇之后,暮色西合,沉重的宫门在远处发出沉闷的关闭声。格物院那个秘密角落里,赵大锤他们大概己经收拾东西,骂骂咧咧地回家吃饭了。他们那台“铁驴”还只是一堆冰冷的铁疙瘩和木头架子,吭哧瘪肚地憋着气儿,离真正跑起来还差得远。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像那炉膛里压着的煤,看着不起眼,闷着没动静,可只要时机到了,风一吹,就能轰地一下,烧出燎原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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