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认亲与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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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认亲与雷霆

 

朱元璋那句“拖出去”的“拖”字刚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刮骨钢刀般的寒气,后面“去”字还在舌尖上打转,奉天殿侧面那扇厚重的、描着金凤的楠木侧门,竟毫无征兆地“吱呀”一声,开了。

那声音不响,甚至有点涩,像生锈的铰链在呻吟。可在这死寂得能听见汗毛倒竖声音的大殿里,这“吱呀”一声,愣是盖过了朱元璋雷霆万钧的余威,硬生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拽了过去,包括高台上那位浑身冒火的真龙天子。

门内光线柔和些,当先走出的,正是那位在小王村祠堂避过雨、塞给唐云一包银子的老妇人。此刻她身着深青翟衣,头戴嵌宝凤冠,虽面容依旧温婉,但眉宇间那份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弥漫开来,竟将那扑面而来的帝王之怒都冲淡了几分。正是马皇后。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先是极快地扫过高台上脸色铁青的朱元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和安抚,随即,那目光便如同最柔软的丝线,牢牢系在了大殿中央跪着的、那个几乎的身影上——唐云身侧。

马皇后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人。

阿英出来了。

一身正红蹙金绣鸾凤穿牡丹的宫装,层层叠叠,华贵得刺眼。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赤金点翠的凤钗步摇,珠光宝气。脸上薄施粉黛,掩去了几分山野间的风霜,可那双眼睛,却像是被水洗过无数遍的琉璃,红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恐惧、委屈、茫然、还有一丝刚刚被强行唤醒、却依旧懵懂的皇家威仪。

她整个人像是被这身过于沉重的华服压得摇摇欲坠,脸色比身上最上等的宫缎还要白上三分,嘴唇哆嗦着,失血般的颜色。

而宫女怀里抱着的小鱼,也换上了一身精致的郡主小袄裙,头上扎着红绸,像个年画娃娃。只是此刻这娃娃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噙满泪水,小嘴委屈地撇着,看着金砖地上跪着的唐云,又害怕地瞅瞅高台上那个凶神恶煞的“外公”,小身子一抽一抽,眼看又要爆发。

“父皇——!”

一声凄楚到极致的呼唤,带着哭腔,如同绷到极限的琴弦骤然断裂,猛地撕裂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是阿英!

她像是被这声呼唤里蕴含的巨大力量猛地推了一把,又像是那身华服再也束缚不住骨子里最本能的冲动。她猛地挣脱了马皇后虚扶着她的手,甚至顾不上皇家公主该有的仪态万千,踉踉跄跄地就朝大殿中央、朝那个跪在地上、后颈还压着一只铁钳般大手的男人扑了过去!

鲜红的裙摆如同受伤的鸟翼,仓惶地拖过冰冷光滑的金砖。

扑通!

她重重地跪倒在唐云身侧,冰冷的金砖撞击膝盖的疼痛似乎毫无所觉。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不是去扶唐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保护姿态,一把抓住了唐云那只因用力握拳而青筋暴起的手臂,死死攥住!仿佛那是她溺毙前唯一的浮木。

“父皇!”阿英仰起那张泪痕交错、惨白如纸的脸,对着高台上那个如山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父亲,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里挤出来的血沫子,“不关他的事!是云郎!是云郎救了儿臣性命啊!那日……那日若不是他在山野灌木丛中发现儿臣,将只剩一口气的儿臣背回那破茅屋,用那点可怜的水粮吊着命……儿臣……儿臣和小鱼……早就……早就化作枯骨一堆了!”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身体剧烈地颤抖,可攥着唐云手臂的手却像焊死的铁箍,指甲几乎要隔着粗布衣裳嵌进他的皮肉里。那份决绝,那份不顾一切的维护,是任何华服珍宝都无法堆砌出来的真实。

马皇后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跪在一起的两人,最终,那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自己的丈夫。

高台上,朱元璋脸上的暴怒,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混合物的火山,依旧在翻腾着危险的暗红岩浆,却诡异地凝滞了。他那双燃着熊熊怒火、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眼睛,死死钉在阿英身上,尤其是——当他的目光掠过阿英因激动而微微敞开的宫装领口时,那里,一道狰狞扭曲的、横亘在颈侧靠下位置的暗红色陈旧伤疤,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猛地刺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刀伤!绝对是致命的刀伤留下的痕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奉天殿里只剩下阿英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抽泣声,以及小鱼被彻底吓懵后,细若蚊蚋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朱元璋魁梧的身躯,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那滔天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帝王之怒,被这道横亘在亲生女儿颈间的致命伤疤,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角暴跳的青筋显示出内心剧烈的挣扎。

愤怒,依旧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女儿流落民间,受尽苦楚,甚至差点死掉!这份滔天的怒火需要一个宣泄口!他需要一个罪魁祸首来承受这焚天之怒!而跪在下面的那个山野村夫,就是现成的靶子!是他玷污了皇家血脉!是他让皇家蒙羞!

可……女儿那泣血的控诉,那不顾一切的维护姿态,还有那道狰狞的伤疤……像冰冷的铁锥,一下下凿击着他被怒火烧得滚烫的理智。

这巨大的矛盾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让那张刚硬如铁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扭曲。

他死死盯着阿英,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嗬嗬声,半晌,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更加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血腥味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地狱里捞出来的:

“看看!看看你这副样子!看看你脖子上这道疤!”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阿英颈间,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暴戾,“这就是你流落在外受的苦!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山野村夫……”

“坏外公!”

一声清脆又带着浓浓哭腔和控诉的童音,如同平地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奉天殿死寂的上空!

是小鱼!

这小家伙被宫女抱着,本来只是吓傻了在抽抽搭搭,可高台上那个“外公”指着她娘亲,嗓门越来越大,吼得她耳朵嗡嗡响,那张脸凶得像庙里的吃人夜叉!再看到娘亲哭得那么惨,爹爹还被人按着头跪在地上……积攒的恐惧和委屈瞬间冲垮了堤坝!

她猛地从宫女怀里探出半个身子,小手指头首首地戳向高台上的朱元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用尽吃奶的力气,奶凶奶凶地尖声控诉:

“坏外公!凶爹爹!坏!坏!”

奶声奶气的控诉,带着孩童最首白、最不加掩饰的情绪,像一把淬了冰又裹了蜜的小锤子,毫无章法地、哐当一声,狠狠砸在了奉天殿这口沉重压抑到极点的大钟上!

嗡——!

效果是毁灭性的。

满朝文武,那刚刚被阿英泣血陈情和朱元璋暴戾质问绷紧到极限的神经,被这石破天惊的童言稚语猛地一锤子砸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忘了流动。

下一秒——

“噗……”

不知是哪个角落,猛地响起一声极其短促、又极其用力的憋气声,像是有人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紧接着,如同点燃了引信,压抑的、古怪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地在两侧黑压压的官员队伍里响起。

文官队列里,好几位胡子花白、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大人,此刻脸上的表情精彩绝伦。有的嘴角疯狂抽搐,死死抿着嘴唇,把脸憋成了猪肝色;有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小幅度耸动,宽大的袍袖簌簌发抖;有的干脆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象牙笏板后面,只看得到那花白的山羊胡子在笏板边缘一翘一翘,抖得如同风中的狗尾巴草。连素来沉稳如山的徐达,嘴角也狠狠地抽搐了两下,赶紧弯腰去捡他那块掉在地上的笏板,动作快得有点狼狈。

武将这边,画风就粗犷多了。好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脸膛憋得通红,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大馒头,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们使劲梗着脖子,目光死死盯着殿顶的藻井,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绝世奇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声音。站在最前面的燕王朱棣,反应堪称一绝。他那张万年冰封、看戏看得正起劲的酷脸上,先是嘴角猛地一抽,随即像是被什么呛到了,猛地别过脸去,抬起握拳的手抵在唇边,肩膀极其可疑地、剧烈地耸动了两下。

整个奉天殿的气氛,从肃杀凝固的冰点,瞬间滑向了一种诡异又极度危险的临界点——憋笑憋到内伤!那份皇家威严,被这童言无忌砸得摇摇欲坠。

龙椅旁侍立的太子朱标,脸都绿了!他猛地扭头,狠狠瞪了一眼抱着小鱼的宫女,眼神凌厉得能杀人。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想把小鱼的小嘴捂住。

“哇——!放开!坏!坏外公坏!”小鱼哪里肯依,被捂住嘴,小胳膊小腿拼命挣扎踢打,哭嚎得更凶了。

“够了!”

朱元璋的咆哮如同炸雷,终于彻底引爆!他额角那根跳了一整场的青筋,此刻几乎要破皮而出!被外孙女当众指着鼻子骂“坏”,还被满朝文武看了个天大的笑话!这份羞辱,如同滚油浇在了他本就在剧烈燃烧的怒火上!

他猛地一甩龙袍宽大的袖子,带起一股劲风,指着下面抱作一团哭哭啼啼的母女俩和那个梗着脖子的刺头,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嘶哑扭曲:

“都给朕闭嘴!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他凌厉如刀的目光狠狠剐过那些还在努力憋笑的官员,所过之处,如同寒流席卷,所有抽气声、抖动瞬间消失,一个个重新变回了泥胎木塑,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

最后,那淬着冰渣的目光,如同两柄重锤,重重砸回到跪在殿中的唐云身上。怒火依旧在眼底燃烧,但那份不顾一切要立刻杀人的冲动,似乎被阿英的伤疤和小鱼的“神来之笔”搅得有些不上不下。他需要一个台阶,一个既能挽回帝王尊严,又能“处置”这个胆大包天村夫的方式。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都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要把所有失控的情绪都强行压回胸腔。他盯着唐云,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屋檐下垂下的冰棱:

“唐云!朕今日看在公主为你求情的份上,看在你……确曾援手于她的份上……”

他顿了一下,似乎说出“援手”两个字都让他觉得无比膈应,眉头拧得更紧。

“死罪可免!” 这西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金口。

压在唐云后颈上的那只铁钳般的手,终于松开了力道。唐云只觉得颈后一轻,那股几乎要将他颈椎压断的巨力消失了,但膝盖磕在金砖上的剧痛和长时间的血液不畅,让他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然而,朱元璋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继续砸了下来:

“但!此等微末出身,举止粗鄙,目无君上,咆哮金殿!岂配为皇家驸马?玷污皇家血脉,岂能轻易放过?!”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又像是在看一块需要打磨的顽石,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刁难,死死钉在唐云那张沾着灰、却依旧写满倔强的脸上。

“朕给你一个机会!”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堂木拍下,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证明!证明你非一无是处的山野村夫!证明你有资格站在公主身边!否则……”

未尽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寒光闪闪。那冰冷的目光扫过唐云,又掠过还在抽泣的阿英和吓呆了的小鱼,最后定格在虚空之中,意思不言而喻——若你证明不了自己的价值,今日这死罪虽免,但活罪难逃,公主身边,也绝容不下你这等粗鄙之人!

整个奉天殿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个刚刚能喘口气、从金砖上艰难首起腰身的男人身上。空气重新变得凝重,只是这一次,少了些纯粹的杀意,多了几分审视、好奇,以及等着看这山野村夫如何在金殿之上、在洪武大帝的雷霆之怒下,证明自己不是个只会种地抽烟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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