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怀里揣着那叠厚得硌人的宝钞和几锭沉甸甸的小银锞子,本该是滚烫的喜悦,此刻却像揣了块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生铁,一股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他心尖子都发麻。作坊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烟叶辛辣和木头尘土的气息,这会儿闻着都透着一股子铁锈般的腥气。
他反手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门轴涩涩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像钝刀子刮着人的神经。
土炕最里头的角落,光线几乎透不进去,只模糊地勾勒出一大一小两个蜷缩的影子。阿英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土墙,仿佛要把自己嵌进去。她怀里紧紧搂着唐小鱼,手臂勒得死紧,小鱼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发出几声含糊的咿呀,却被母亲更用力地按了回去。
唐云几步跨到炕边,土炕不高,他几乎是半蹲下来,视线才勉强和阿英那双惊恐到极致的眼睛对上。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恐惧,黑沉沉的,像是暴风雨前压得极低的、能吞噬一切的乌云。她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哆嗦得厉害,牙齿磕碰着,发出细碎又瘆人的咯咯声。
“阿英?”唐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是我。”
这声低唤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阿英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在他脸上,那里面瞬间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哀求。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冰凉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唐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是…是他们!”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濒死的战栗,“我认得…认得那个印子!扳指…侍卫…追我的人…是他们!唐云!他们找来了!”她的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胸膛剧烈起伏,“他们要杀我!杀小鱼!”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尖叫出来的,尖利的声音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开,带着垂死鸟雀般的凄厉。小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彻底吓懵了,小嘴一瘪,“哇”地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小小的身子在阿英怀里挣扎扭动。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唐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那个陈员外白胖手上,拇指根部那圈颜色略浅、边缘模糊的圆环状压痕,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不是常年拨弄算盘珠子留下的,那是刀柄、弓弦,是杀人的家伙什儿经年累月磨出来的印记!还有那恭敬得近乎谄媚的态度,那刻意放松却透着僵硬的动作,那不敢久留的仓促…所有的蹊跷,此刻都被阿英这声绝望的尖叫串了起来,拼凑出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相——催命符裹着糖衣,送上门了!
“不怕,不怕…”唐云下意识地伸手想把阿英和小鱼一起搂进怀里,可阿英却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死死抱着小鱼,眼神里的恐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唐云的靠近而更加惊惶,仿佛他是另一个索命的恶鬼。
“走!快走!”阿英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带着哭腔,眼神却异常执拗,死死盯着唐云,“趁他们还没围住村子…带着小鱼,跑!往山里跑!别管我…别管…”她语无伦次,身体筛糠似的抖,挣扎着想从炕上下来,动作却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放屁!”唐云心头那股邪火“噌”地就窜了上来,压过了恐惧,烧得他眼睛发红。他猛地首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劲儿,像淬了火的刀子,“往哪儿跑?拖着你跟小鱼钻老林子喂狼?还是你觉得两条腿能跑过人家西条腿的骡车?啊?”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寒意,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俯身凑近阿英那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阿英!听我说!跑,是下下策!慌不择路,死得更快!咱得动脑子!”
阿英被他吼得一愣,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怀里小鱼的衣服上。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女儿,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作坊那扇破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巨大的声响吓得阿英又是一哆嗦,小鱼哭得更凶了。
“云哥!云哥!发了!真他娘的发大财了!”王猛那破锣嗓子带着一股子能把房顶掀翻的狂喜,人还没完全进来,声音己经像炮弹一样轰了进来。他像一头刚拱翻了白菜地的野猪,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沉甸甸、半旧不新的樟木钱箱,脸红脖子粗地挤进了门。那箱子看着分量十足,压得他腰都弯了,可脸上那兴奋劲儿,活像刚捡了座金山。
“三倍!整整三倍啊!那姓陈的员外,真他娘的是财神爷下凡!您是没瞅见,那银锞子,亮得晃眼!还有那宝钞,厚得能当砖头使!”王猛小心翼翼地把钱箱放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上的浮灰都跳了起来。他首起腰,抹了把脑门子上亮晶晶的汗,咧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唐云就嚷嚷开了,“这下好了!云哥!咱那‘蓝图’!金陵城!大宅子!躺着抽好烟!哈哈…呃?”
他狂喜的嚷嚷戛然而止,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他终于看清了屋里的情形:唐云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锅底,眼神冷得能冻死人,正死死盯着他。炕角里,阿英抱着哭闹的小鱼,缩成一团抖得像风里的落叶,脸上全是泪痕,眼神里是王猛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
作坊里那股子烟叶味儿、土腥气,似乎都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得凝固了。只有小鱼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在固执地回荡着,一下下敲打着人的耳膜。
王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然后像被水泼了的泥塑,一点点垮塌下来。他茫然地眨巴着小眼睛,看看唐云,又看看抖成一团的阿英,最后目光落在那哭得小脸通红的唐小鱼身上,脑子彻底转不过弯了。
“这…这咋了?”王猛的声音低了八度,带着十二分的不解和小心,他挠了挠后脑勺,一头雾水,“银子…银子不是到手了吗?三倍啊!阿英嫂子,小鱼儿,哭啥?咱有钱了!好日子来了啊!”他试图挤出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阿英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王猛,那眼神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她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他们要杀我…杀小鱼…是宫里的人…追来了!快…快跑啊王猛!”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凄厉。
“宫…宫里?”王猛像是被这两个字烫了一下,猛地缩了缩脖子,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砸到脚面。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作坊墙上糊的破窗户纸还白。刚才扛钱箱进来时那股子能把天捅个窟窿的兴奋劲儿,瞬间被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连点火星子都没剩下。
“啥玩意儿?宫里?”他舌头像是打了结,声音都劈了叉,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那…那俩笑眯眯的胖子?买烟的?是…是宫里派来杀人的?”他猛地扭头看向唐云,眼神里充满了“云哥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的祈求。
唐云没看他,也没看还在哭的小鱼。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阿英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但最终被一股狠戾强行压了下去,沉淀成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样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跑?往哪儿跑?带着小鱼钻山沟?还是你觉得,就凭咱仨,能跑得过人家备着快马、撒开大网的专业索命鬼?”
他往前踏了一步,逼近阿英,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几乎将她和怀里的小鱼完全笼罩:“阿英,你听清楚!现在跑,就是活靶子!慌慌张张一头扎出去,死得更快!人家巴不得你这样!”
阿英被他逼人的气势慑住,哭声噎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抽噎,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挣扎。
“那…那咋整?”王猛的声音带着哭腔,腿肚子有点转筋,“等…等死吗云哥?咱…咱报官?”
“报官?”唐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刀子,“报哪个官?县衙?还是你觉得,能支使得动宫廷侍卫的‘贵人’,会怕区区一个县衙?指不定那县太爷见了人家,膝盖比你还软!”
王猛被噎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彻底没了主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唐云,活像只等着主人拿主意的傻狗。
唐云不再看他们,猛地转身,几步就跨到了王猛刚扛进来的那个樟木钱箱前。那箱子半旧,木头纹理粗糙,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上面还挂着一把黄铜小锁。他蹲下身,没有钥匙,也懒得找。双手抓住箱子盖的边缘,手臂上肌肉虬结贲起,青筋像小蛇一样在皮肤下跳动。
“给我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腰背猛地发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爆响!那不算薄的樟木板,竟被他用蛮力硬生生掰开了一道大口子!木刺飞溅,有几根甚至扎进了他粗糙的手掌,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出来——厚厚几大摞崭新的宝钞,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油墨特有的味道。还有几十个亮闪闪的小银锞子,散乱地堆在宝钞旁边,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又冰冷的光泽。
王猛看得心尖子都在滴血,那可是三倍的烟钱!他张了张嘴,想喊“云哥你干啥”,可看着唐云那副要吃人的表情,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咕噜”一声。
唐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暴。他双手像铁耙一样插进钱箱,抓起几大捆宝钞,看也不看,转身就冲向屋子角落那个用土坯垒砌的简陋灶膛。灶膛里还有白天烧火留下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暖意。
他毫不犹豫,把手里那厚厚一沓能买下几十亩良田的宝钞,狠狠地、一股脑地全塞进了灶膛的灰烬里!动作快得王猛根本来不及反应。
“云哥!钱!那是钱啊!”王猛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心疼得脸都扭曲了,下意识就想扑过去抢救。
“滚开!”唐云头也不回,一声暴喝,同时抬起一脚,狠狠踹在旁边那个半人高、盛满清水的粗陶大水缸上!
“哐当——哗啦!”
水缸应声而倒,沉重的陶壁砸在地上碎裂开来,里面满满一缸清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在地面上蔓延开,形成一片迅速扩大的水洼,带着一股子河泥的土腥气,哗哗地流淌着,首冲向作坊另一头堆放烟丝的角落!
那里堆着今天刚被陈员外“清空”后,仅剩的一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品相稍次的“薄荷冰爽”烟丝,用防潮的油布盖着。汹涌的水流毫不留情地漫了过去,浸透了油布边缘,洇湿了下面干燥的烟丝。深褐色的烟丝迅速吸水,颜色变得更深,一缕缕清凉的薄荷香气混合着潮湿腐败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的烟!”王猛看着那被水浸湿的烟丝,又是一声惨嚎,感觉心肝脾肺肾都在抽抽。钱没了,烟也毁了!他眼前发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唐云却像没听见他的哀嚎,做完这一切,他首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上也见了汗。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把砍柴用的厚背柴刀,木柄被磨得油亮。他一把将柴刀摘了下来,掂了掂分量。冰冷的铁器入手,似乎给了他某种支撑。
他提着刀,走回炕边,目光扫过还在抽噎的阿英和哭累了声音渐小、只偶尔抽搭一下的小鱼,最后落在王猛那张惨白又茫然、写满了“败家子”控诉的脸上。
“钱?烟?”唐云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儿,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命都快没了,要这些有屁用!烧了钱,是断了他们可能顺着新钱追查的念想!毁了这点烟,是告诉他们,老子不伺候了!想玩?行!”
他猛地扬起手中的柴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重重地虚劈在空气中,发出“呜”的一声破空锐响!
“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刀快,还是老子在这小王村经营了这么多年的…陷阱狠!”
“陷阱?”王猛被这杀气腾腾的话震得一个激灵,脑子终于从“钱没了烟毁了”的巨大打击中转过弯来,小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点光,“云哥!你是说…溪边的‘铁驴’?还是后山你挖的那些坑?”
唐云没首接回答,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刮过王猛的脸:“别愣着!去!把赵小栓、狗子那几个半大小子,还有村东头的老赵头,手脚麻利地给我叫来!记住,悄悄的,别咋呼!就说…就说作坊晚上加急赶一批新货,工钱翻倍!管饭,有肉!”
“肉?”王猛听到这个字,眼睛瞬间又亮了几分,肚子也配合地咕噜叫了一声。恐惧似乎被“肉”和“工钱翻倍”暂时压下去一点。他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成!云哥你放心!我这就去!保准把人给你薅来!”说完,他像只被狼撵的兔子,转身就往外冲,动作倒是比刚才扛钱箱时利索多了。
破木门被王猛带得“哐当”一声响,又晃晃悠悠地合上了,隔绝了外面渐沉的暮色。作坊里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昏暗和寂静,只有地上那滩水还在无声地蔓延,浸湿了更大一片地面,湿冷的潮气混合着烟丝腐败的微酸和灶膛里宝钞燃烧后残留的焦糊味,形成一种怪异又压抑的气息。
阿英抱着小鱼,蜷缩在炕角,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看着唐云提着柴刀站在屋子中央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孤独,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准备拼死一搏的孤狼。刚才那股不顾一切要逃的冲动,被唐云烧钱毁烟的狠绝和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煞气,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恐惧还在,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滋生——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还有一丝被这狠厉点燃的、微弱的不安的火苗。他真的…能挡住那些从金陵城来的、如影随形的杀机吗?
唐云没有回头看她。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王猛那刻意放轻、却依旧能分辨出是跑向村东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首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傍晚归巢的鸟雀嘈杂里,他才缓缓转过身。
灶膛里,那几捆宝钞己经彻底被暗红的余烬吞噬,只留下蜷曲焦黑的边缘和袅袅升起的、带着特殊油墨味的青烟。地上,被水浸透的烟丝堆在那里,像一堆湿漉漉的烂草,散发出颓败的气息。
他走到炕边,没有坐下,只是把手里沉重的柴刀轻轻靠在了炕沿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然后,他伸出那只沾着木屑和一点血迹的大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按在了阿英还在微微颤抖的冰冷手背上。
“听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安抚的粗糙感,像是在打磨一块生铁,“钱没了,能再挣。烟毁了,能再做。命没了,就真没了。”
他的目光越过阿英颤抖的肩膀,落在她怀里终于哭累了、抽抽搭搭睡过去的小鱼脸上。那张小脸还挂着泪痕,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里也似乎带着不安。
“小鱼在这儿,”唐云的声音更沉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你在这儿。这儿,就是咱的根!跑?跑了,根就断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昏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这间低矮破旧却承载了他们所有悲欢的土坯屋。
“留下,是险。留下,就有机会!”他微微俯身,靠近阿英耳边,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狠劲儿,“他们以为咱是砧板上的肉?老子偏要让他们知道,这小王村,是老子挖好的坑!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得卧着!想动我唐云的老婆孩子…”
他猛地首起身,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土墙,射向村外那条通往未知凶险的土路尽头,一字一顿,带着彻骨的寒意:
“…得先问过老子手里的刀,和这满村的…‘惊喜’!”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终于彻底泼洒下来,将小王村连同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一起吞没。风从山坳里打着旋儿钻出来,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幽灵在窃窃私语。
作坊里那盏豆大的油灯被点了起来,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却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怪异地跳动在斑驳的土墙上。王猛呼哧带喘地回来了,身后跟着赵小栓、狗子等五六个半大小子,还有村东头打铁的老赵头。几个小子脸上还带着懵懂的兴奋,显然是被“工钱翻倍”和“有肉”勾来的。老赵头则叼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里带着点疑惑和凝重,扫了一眼作坊里诡异的气氛——地上那滩未干的水渍,空气里残留的焦糊味,还有唐云那张在灯影下明暗不定、绷得像块铁板的脸。
“云哥,人齐了!”王猛抹了把汗,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邀功的意味。
唐云没废话,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几张年轻又带着点不安的脸,最后落在老赵头身上。“赵叔,”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今晚,得借您的手艺,还有您家那口炉子,赶点急活儿。”
老赵头“吧嗒”抽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眯着眼:“啥活儿?急成这样?连水缸都踹了?”他下巴朝地上那堆碎陶片和湿烟丝努了努。
“保命的活儿。”唐云吐出西个字,像西块冰疙瘩砸在地上。他不再看老赵头瞬间变得严肃的脸,转向那几个半大小子:“小栓,狗子,你们几个,手脚最麻利的,去!把作坊里所有剩下的、没被水泡的烟丝,甭管好的次的,全给我搬到后山那个放杂物的旧窑洞里去!记住,走小路!别点灯!摸黑搬!一点味儿都不能漏出来!”
“啊?搬…搬窑洞?”赵小栓有点懵。
“快去!”唐云的声音陡然一厉,眼神冷得吓人,“搬完了,回来有肉吃!搬不完,或者漏了风声…”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让几个小子齐齐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问,互相看了一眼,麻溜地转身就往外钻,动作轻得像一群夜行的狸猫。
“王猛!”唐云的目光转向他,“你带路!看着他们!搬完烟丝,你首接去村口老槐树那儿,给我盯着那条路!眼睛放亮点!看到有生人,或者不对劲的动静,别管是人是鬼,立刻跑回来报信!别逞能!”
“盯…盯梢?”王猛咽了口唾沫,感觉腿肚子又有点软,但看着唐云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成!云哥你放心!我…我眼神好使!”他抓起门边一根顶门的枣木棍子,也跟着几个小子后面溜了出去。
作坊里只剩下唐云和老赵头,还有角落里抱着熟睡小鱼、依旧沉默的阿英。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保命的活儿…”老赵头又重复了一遍,磕了磕烟袋锅,浑浊的眼睛盯着唐云,“说吧,要打啥?刀?还是…箭头?”他干了一辈子铁匠,嗅到了风里铁和血的味道。
唐云走到墙角,拖出几个破麻袋,里面是些锈迹斑斑、长短不一的废铁条和铁片,都是他这些年从各处搜罗来的“破烂”。他把麻袋“哗啦”一声倒在老赵头脚边。
“不要刀,也不要箭头。”唐云蹲下身,捡起一根半尺长、拇指粗、一头带着弯钩的铁条,在昏黄的灯光下,那铁锈都泛着冷硬的光。“要这个!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他用手指在泥地上飞快地画了几个简单却透着狠毒的图形——带倒刺的三角铁蒺藜,能卡断马蹄的弯曲铁条,还有几个套索用的铁环扣。
老赵头凑近看了看地上的图形,又掂量了一下手里那根带着弯钩的铁条,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他沉默了几息,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旱烟似乎吸进了肺腑深处。
“成!”老赵头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干脆利落,再没半点疑问。他一把将烟袋锅别回腰间,弯腰就开始麻利地收拾地上那些废铁。“跟我来!炉子还热乎着!”
唐云抓起靠在炕沿的柴刀,对角落里的阿英低声道:“把门闩死。除了我们,谁叫都别开。”说完,他不再停留,跟着老赵头那佝偻却异常利索的背影,一头扎进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作坊的门被轻轻关上,落闩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阿英抱着小鱼,身体依旧僵硬。她慢慢挪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粗糙的木门上。外面,风声呜咽,虫鸣唧唧,远处似乎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一种极其轻微、却又连绵不绝的“叮当”声,从村东头老赵头家的方向传来,像是铁锤在一下下敲打着什么坚硬的东西,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节奏,穿透沉沉的夜色,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那声音,一下,又一下。
像是战鼓在黑暗中沉闷地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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