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抱着他的“家当”和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满身泥泞地回到自家茅屋时，阿英正抱着小鱼在门边焦急地张望。见他回来，悬着的心才放下。
“云哥！你没事吧？刚才祠堂那边...好像有摔东西的声音？”阿英迎上来，脸上满是担忧。小鱼似乎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唐云。
“没事！虚惊一场！”唐云把东西放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点，挤出一个笑容，不想让阿英担心，“就是那糟老头脾气太臭，嫌我酿的酒难喝，摔了个碗。妈的，山猪吃不了细糠！白瞎老子的好酒！”他嘴上骂骂咧咧，试图冲淡刚才的惊险。
阿英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听他描述那老者的暴怒，心有余悸：“那些人...看着就不是善茬。云哥，我们以后还是离他们远点好。”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小鱼。
“远点？人家早走了！”唐云把那个锦囊塞到阿英手里，“喏，那老太太给的，说是给小鱼买吃的穿的。有钱人，出手就是阔绰。”
阿英打开锦囊一看，里面是几锭成色极好的碎银，分量不轻，足够他们一家三口舒舒服服过上半年了。她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微微蹙起了秀眉：“这...无功不受禄。那位老夫人为何...”
“管他呢！给了就拿着！”唐云打断她，“就当那糟老头摔碗的赔偿了！不拿白不拿！正好，明天让赵大叔去趟镇上，多买点粮食盐巴，再扯点厚实的布，给小鱼做身新冬衣。”他看着小鱼，眼神柔和下来。有了这笔意外之财，至少这个冬天能好过不少。
阿英看着银子，又看看唐云和小鱼，最终还是默默收了起来。在这个乱世，生存是第一位的，骨气有时候确实得往后放放。只是那位老夫人临别时看她的眼神，总让她心头萦绕着一丝莫名的不安。
雨彻底停了，夕阳挣扎着从厚厚的云层缝隙里透出几缕昏黄的光，给湿漉漉的山村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对了，小鱼饿了吧？我去热粥。”阿英压下心头的异样，抱着小鱼准备去灶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洪亮又带着点谄媚的声音：“唐仙师！唐仙师在家吗？嘿嘿，是我，老王啊！”
唐云一听这声音就头疼——是猎户王猛。这家伙消息倒是灵通。
果然，门被推开，王猛那张带着刀疤、胡子拉碴的大脸探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只刚打到的野兔，滴着水。“仙师！听说刚才祠堂那帮子贵人走了？啧啧，那排场！那气势！一看就不是凡人！仙师您老人家能跟他们说上话，真是这个！”他竖了个大拇指，一脸崇拜，“那贵人没为难您吧？我看他们走的时候，那老头脸拉得老长...”
“行了行了！”唐云没好气地打断他，“有事说事，没事滚蛋！老子烦着呢！”他现在一听“贵人”俩字就火大。
“嘿嘿，有事！有事！”王猛也不恼，嬉皮笑脸地挤进来，把野兔往地上一放，“这不，孝敬仙师的！感谢仙师上次给俺娘瞧病！顺便...嘿嘿，仙师，您那‘神仙草’...还有存货不？俺这两天进山蹲点，腿都快冻僵了，想讨点提提神...”
唐云看着那两只的野兔，又看看王猛那谄媚的笑脸，心里的火气消了点。这王猛虽然粗鄙，但还算知恩图报。“等着。”他转身去墙角陶罐里抓了一小把烟丝，用油纸包了丢给王猛，“省着点抽！这玩意儿金贵着呢！”
“哎哟！谢谢仙师！谢谢仙师！”王猛如获至宝，捧着油纸包，鼻子凑上去使劲嗅了嗅，一脸陶醉，“仙气！这就是仙气啊！”他乐颠颠地走了。
打发走王猛，唐云看着地上的野兔，心情好了不少：“阿英，今晚加餐！红烧兔肉！”
阿英看着丈夫那副雨过天晴、没心没肺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抱着小鱼去灶房生火。她熟练地往灶膛里添柴，看着跳跃的火苗，心思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回了祠堂。
那位老夫人...她的眼神...太奇怪了。不是普通的打量，而是一种...一种近乎失态的震惊和探寻。阿英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身上的粗布衣裳。自己一个山野村妇，有什么值得那样身份的人如此关注？除非...
除非她认识过去的自己？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阿英的脑海，让她心头猛地一悸，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鱼。小鱼被勒得有些不舒服，咿呀了一声。
“阿英？火太大了！”唐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哦...哦！来了！”阿英慌忙回神，压下纷乱的心绪，专注于眼前。锅里水开了，她舀了些热水到一个木盆里，又掺了些凉水，试了试水温，准备给小鱼擦洗一下。
她解开包裹小鱼的厚布，动作轻柔地将孩子放在旁边铺了软布的小竹筐里。小鱼似乎很喜欢玩水，小手小脚欢快地扑腾着，溅起小小的水花。
阿英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却不再的手腕。她先仔细地洗干净自己的双手，动作细致而专注，指缝都不放过，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然后才拿起一块干净的细麻布，蘸了温水，开始轻轻地擦拭小鱼娇嫩的脸蛋、脖颈、小手小脚。她的动作异常轻柔流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每一个翻动擦拭都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孩子，又能确保擦洗干净。
这原本是极其寻常的一幕。
然而，就在祠堂方向，隔着稀疏的篱笆和几棵杂树，一双眼睛正透过雨后的暮霭，死死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灶房里发生的一切！
是马皇后。
她并没有随朱元璋的车队立刻离开。在车队驶出村口一段距离后，她借口身体有些不适，想透透气，让车队暂停。她独自下车，在贴身护卫（那个尝水的护卫首领）的暗中陪同下，又悄悄折返了回来，躲在了唐云家院子外不远处的树影里。
她必须确认！她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自己日思夜想、以为早己葬身火海的长女，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这样一个穷山沟里！她要看得更清楚！
灶房没有门，只有一道简陋的草帘子，为了方便通风，此刻卷了起来。昏黄的灶火光芒透出来，正好照亮了阿英忙碌的身影。
当马皇后看到阿英在给婴儿擦洗前，那自然而然、近乎本能的净手动作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那不是山野村妇的随意搓洗，那细致入微的程度，那专注的神态...分明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宫廷里对照顾皇子皇女最基本的要求！
紧接着，她看到阿英抱起孩子擦拭时的手势。那是一种极其稳固、充满保护性的环抱姿势，一只手稳稳托住婴儿的头颈和后背，另一只手进行擦拭，孩子的身体被完全护在臂弯里，绝不会轻易滑脱。这种抱法，是宫中嬷嬷必须掌握的，专门用于给年幼的皇子皇女沐浴更衣！寻常农妇抱孩子，大多是随意地搂着，甚至夹在腋下！
再然后，是阿英擦拭时的动作。手腕的每一次翻动，手指的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难以模仿的优雅和从容，力度控制得妙到毫巅。给婴儿擦脸，布巾避开眼鼻，只轻轻拂过额头脸颊；擦脖子时，手指会下意识地轻轻托起下巴；擦小脚丫，会小心地掰开脚趾缝...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完美的娴熟和体贴入微的呵护！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可能只带过一两个孩子的村妇能做到的！这需要长期、系统、严格的训练！只有专门伺候过最尊贵婴孩的人，才会养成如此深入骨髓的习惯！
马皇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指紧紧攥住了身边的树干，指甲几乎要嵌进树皮里。她死死地盯着阿英的脸，那张被灶火映得微红的侧脸，那熟悉的眉眼轮廓...是她！真的是她！她的宁国！她以为早己香消玉殒的女儿！她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嫁人生子，在这穷乡僻壤艰难求生！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马皇后！她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紧随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心疼、愤怒和忧虑！心疼女儿这些年吃的苦，愤怒于当年那场让她“失踪”的大火和阴谋，忧虑于她此刻的处境——那个脾气暴躁的丈夫（朱元璋），还有那个看起来机灵却也莽撞的书生（唐云）...以及那个身份不明、流落至此的孩子（小鱼）！
就在这时，灶房里的阿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疑惑地抬起头，朝着院外马皇后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暮色渐浓，树影婆娑，她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心头那股不安感更重了。
她蹙了蹙眉，收回目光，加快动作给小鱼擦洗干净，用干净的软布包好。小鱼舒服地打了个小哈欠，咂咂嘴，似乎有些困了。
阿英抱着小鱼，轻轻拍着，在灶房门口踱步哄睡。昏黄的光线下，她低垂着头，看着怀中的女儿，脸上是纯粹的、属于母亲的温柔光辉。这个角度，她微微侧着身子。
就在她侧身轻拍小鱼后背时，她腰间系着的一个小物件，不经意地从粗布衣襟下露了出来一角！
那是一个小小的、极其不起眼的、用红绳系着的玉坠！玉质不算顶好，但雕工异常精细！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憨态可掬的——蹲坐着的玉虎！虎头上还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似乎是曾经用来穿绳悬挂的！
躲在树影后的马皇后，在看到那个玉虎坠子的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
她绝不会认错！
那是她当年亲手系在长女朱镜静（宁国公主闺名）襁褓上的护身符！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只小小的玉虎！寓意驱邪避凶，保佑孩儿虎虎生威，平安长大！那玉虎的形态，那尾巴卷曲的弧度，甚至虎头上那个因为曾经镶嵌金珠而留下的小孔...都一模一样！她曾在无数个夜晚，着女儿颈间这枚小小的玉虎，看着她安睡！
证据链，在这一刻彻底闭环！
净手的习惯——宫廷嬷嬷的痕迹。
抱婴的姿势——皇家养育的标准。
擦拭的动作——深入骨髓的娴熟。
玉虎的坠子——铁一般的身份信物！
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疑惑，都指向了一个让她心脏狂跳、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真相！
她的女儿，宁国公主朱镜静，真的没有死！她就在眼前！在这破败的茅屋里，穿着粗布衣裳，抱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婴孩，和一个同样来历不明的书生，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巨大的冲击让马皇后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旁边的护卫首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低声道：“娘娘！您怎么了？”
马皇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她死死抓住护卫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没...没事...走...快走...别...别惊动他们...”她的目光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灶房里那对依偎的母女身影，仿佛要将这画面刻进灵魂深处。
在护卫的搀扶下，马皇后踉踉跄跄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迅速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她必须立刻回去！必须告诉重八！必须查清一切！她的女儿，她失而复得的珍宝...这一次，她拼尽一切也要护她周全！
灶房里的阿英，哄睡了小鱼，将她轻轻放进小竹篮里。她总觉得心慌意乱，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她走到门口，朝着刚才感觉异样的方向又仔细看了看。暮色西合，山村寂静，只有归巢的鸟雀在树梢鸣叫。
“大概是我想多了吧...”阿英喃喃自语，压下心头那越来越浓的不安，转身回去准备晚饭。她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流露的细节，己经彻底暴露了身份，更不知道，命运的巨轮，己经因为这短暂的“露馅”，开始朝着一个无法预测的方向，轰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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