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李玄却没有停下,他话锋一转,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修。
“不过,小弟也有一惑,想请教王师兄。”
“王师兄为何偏偏问我陇西古道这一段?”
不等王修回答,李玄自问自答,声音陡然转冷。
“我若说《舆地考》对,就等于承认了如今划给陇西王的那片牧场自古便属于关中地界,陇西王上奏要求朝廷增派驻军、加增税赋就有了法理依据。”
“我若说《水经注疏》对,那就是打户部的脸,否定了他们之前勘定地界文书的准确性。我一个新人,无论怎么答,都会得罪一方。”
李玄向前一步,逼视着脸色煞白的王修,一字一顿。
“王师兄,你到底是想考校我的学问,还是想借我的口,为你背后的主子,在这翰林院里,埋下一颗构陷同僚的钉子?”
“你!”
王修如遭雷击,指着李玄,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雅间,死一般的寂静。
赵青流看着李玄,眼神从震惊化为彻底的钦佩。
好家伙!
他本以为这是头误入狼群的绵羊。
没想到,这根本是条披着羊皮的过江猛龙!
这一手反击,不但尽显学识。
更把一个阴险的陷阱当众掀了个底朝天!
狠,太狠了!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打破了死寂。
赵青流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
“王修。”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是为国储才、辨章学术的清流之地!不是尔等蝇营狗苟、构陷同僚的污水坑!”
“以学术为名,行党同伐异之实,你将我辈读书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他猛然一指门外,厉声喝道:“滚出去!”
“我!”
王修身体剧烈一颤,被这一声断喝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
那些昔日与他称兄道弟的同僚,此刻避他如避蛇蝎。
他不仅成了李玄扬名的踏脚石。
更在这翰林院中,彻底身败名裂!
王修连滚带爬地冲出雅间。
一场本该其乐融融的接风宴,至此,再也进行不下去。
众人心思各异,纷纷起身向赵青流和李玄拱手告辞。
言语间客气了许多,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敬畏。
他们看出来了,这个新来的李待诏。
不但是个学问深不可测的怪物,更是个敢当众掀桌子的狠人。
很快,雅间内只剩下赵青流和李玄二人。
赵青流重重吁出一口气,他看向李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他为李玄重新斟满一杯温茶,亲手递过去。
“李师弟,你今日之举,真是痛快!”
“把某些人藏在袍子底下的龌龊,扒了个干干净净!”
这杯茶,意味着真正的接纳。
李玄接过茶杯,双手奉上,态度谦和。
“赵师兄过誉了。若非王师兄逼人太甚,小弟也不愿如此。”
“你不用谦虚,也无需解释。有些人,你不把他一次打怕,他就会像苍蝇一样天天围着你嗡嗡叫。”
赵青流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你猜的不错,王修的背后,就是陇西王府。”
“据我所知,王修的堂妹,三年前嫁入了陇西王府,成了陇西王的侧妃。他今日就是奉了陇西王府的命令,专程来试探你。”
李玄端着茶杯的手指,神色平静。
赵青流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更是高看了几分。
这等心性,当真可怕。
他继续说道:“陇西王一直想将关中以西的大片牧场划入他的封地,户部那边顶着压力,一直没松口。”
“你一个翰林院新人,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坐实了《舆地考》的说法,他便能借此大做文章,到时候,户部尚书张敬,怕是第一个就要弹劾你学术不精,祸乱国事!”
说到这里,赵青流的语气里带上了凝重。
“李师弟,你今日立威,固然漂亮,但也等于,彻底将自己推到了陇西王的对立面。”
“那位王爷,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
言下之意,李玄未来
的日子,怕是麻烦不断。
李玄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然后抬头看向赵青流,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那不是笑意,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多谢师兄提点。”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而且由您和老师护着,我想那些人应该也不敢对我做什么吧?”
听到这话,赵青流笑了。
因为李玄的话,已经表露出了,他不是皇权一派,更不是某个皇子一派的。
而是太傅一脉的人!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行驶。
车轮碾过街市的喧嚣,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车厢内,李玄闭目养神。
方才在翰林院的锋芒毕露,与赵青流的点拨提点,在他脑中反复回荡。
陇西王。
一个盘踞西北、手握兵权的藩王。
自己一篇舆地考,竟无意间捅了这么大一个马蜂窝。
这盘棋,他本不想下,可既然被人硬生生按在了棋盘上,那就只能掀了它。
他睁开眼,眸子里不见半点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寒潭。
马车停稳,府邸门前。
苏轻语早已提着一盏小巧的羊皮灯笼等候。
暖黄的光晕映在她脸上,冲淡了夜的凉意。
“公子,回来了。”
她接过李玄脱下的大氅,敏锐察觉到他身上除了酒气,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凛冽气息。
进入书房,屏退下人,李玄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从王修的发难,到自己的反击。
再到赵青流揭开的、那张名为陇西王的巨大黑网。
苏轻语静静听着。
“公子是说,陇西王想将关西牧场划入封地?”
“嗯。”李玄点头。
苏轻语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话语却一针见血。
“那可是个销金窟。养马、练兵、扩充私军,哪一样不需要海量的银子去填?他一个藩王,朝廷的俸禄和封地税收,怕是杯水车薪。”
“他一定有自己的钱袋子,而且这个钱袋子,必然绷得很紧。这就是他的软肋!”
商业上的嗅觉,让她瞬间就嗅到了金钱流动的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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