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焊点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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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焊点句号

 

2011 年元旦,佛山南海的阳光穿透雾霾,给 “电子废弃物博物馆” 的钢结构外墙镀上一层暖金。这座由旧显像管厂改造的建筑棱角分明,外墙上镶嵌的废旧电路板碎片在风中轻响,宛如时光的窃窃私语。刘志权穿着藏青色工装,胸前别着微纳电子的工牌,总工程师的烫金字在晨光中微微发烫。他的左手腕上缠着褪色的红绳,那是易珊芳离开深圳前一晚塞给他的,绳结里还缠着半片粉色腕带纤维。

“刘工,开幕式还有半小时。” 助理小陈举着对讲机跟在身后,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单工在展厅等您对流程。”

刘志权点点头,目光掠过博物馆入口处的巨型装置 —— 用十万个废旧电阻串联成的珠江夜景,LED 灯在电阻间隙闪烁,模拟出波光粼粼的效果。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着口袋里的蓝宝石焊枪模型,枪身上 “SZHS-1005” 的刻痕己被磨得温润,那是 1995 年宝安车间的工牌编号,也是他与易珊芳相遇的日期。

单燕玲站在展厅中央,浅灰色工装裤口袋露出半截蓝色防静电手套,那是她的标志性装扮。作为微纳电子的助理工程师,她参与了博物馆的整个技术筹备,此刻正弯腰调整一台用废旧手机主板拼成的互动装置。“刘工,第三展区的激光导览系统有点问题,” 她抬头时,马尾辫扫过泛着银光的耳坠,“您看这焊点……”

刘志权蹲下身,激光束在电路板上投出微缩的珠江大桥模型,某个焊点的光泽异常刺眼。“是低温焊锡,” 他用镊子轻轻触碰,“1998 年以前的工艺,温差超过 5℃就会虚焊。” 这句话让他喉头一紧,仿佛看见1998年底易珊芳在回武汉老家前在车间里皱眉调试设备的模样,那时她总是跟刘志权说: “低温焊锡像失恋,表面凝固了,里面还是软的”。

开幕式在上午10时准时开始。博物馆穹顶下,受邀嘉宾的西装与各大电子公司代表的工装交织成灰蓝色的海洋。刘志权站在演讲台前,手里捧着5页的演讲报告开始了他的演讲,这个在实验室里握惯焊枪的顶级工程师,在遇到如此巨大和热闹的场面,这还是第一次,紧张油然而生,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己经沸腾,仿佛是那焊炉里235℃的高温焊流,此时在他的喉咙和胸口腾出团团白雾。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同行同事,以及社会上各环保热心人士,大家上午好!

我是刘志权,微纳电子的总工程师。今天,是一个属于我们佛山大地的一个辉煌的日子,也是属于我们电子行业里的一次跨越里程碑的日子,经过半年多时间的紧张筹备兴建,在佛山市党委、各级政府及组织的悉心关怀和鼎力支持下,“佛山市电子废弃物博物馆”,终于以这庄严、雄伟的面貌同大家见面了...”刘志权演讲到这里,波涛般汹涌的热烈掌声在台下响了起来,刘志权激动的眼神扫射着台下的每一个角落,热血沸腾的感觉完全盖过了他的刚上台的紧张感。

当他的眼光扫过第三排中间坐着的女人----米色大衣领口露出珍珠项链,怀里抱着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男孩,旁边的男人正细心地为她调整座椅高度,他的目光与女人相撞的瞬间,手中的讲稿突然滑落,表情瞬间凝固 —— 是易珊芳!!!

她的鬓角虽然添了几缕白发,但眉尾的那颗痣却依然醒目,像极了他显微镜下永远调不准的那个焊点----十多年前,他再也熟悉不过的眉尾的那颗痣!

他双手挂住演讲台,想尽力控制自己的身体震动。这一幕被细心的助理小陈发现,小陈紧急跃到他身后:“刘工,您没事吧?您还能继续演讲吗?”

他没回头,手向后给小陈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小陈不要慌张,他没事。

当他接过小陈捡起的演讲稿准备继续演讲时,看见易珊芳怀中的男孩正指着他胸前的工牌,奶声奶气地说:“妈妈,讲台上那个叔叔的名字和我课本上的一样!” 在易珊芳旁边的男人顺着孩子的手指方向望来,易珊芳慌忙按住男孩的小手,却在抬头时与刘志权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看见她的眼底闪过惊诧、痛楚、并带着释然复杂眼神,最后化作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记忆如潮水般瞬间漫过刘志权的心堤。1998 年 9 月 20下午6点,他拉着易珊芳的手在汉口火车站广场走向转去乡下的巴士站。那是他准备带易珊芳一起去英国之前,最后一次回去见她的父母。可没想到到了易珊芳家里,她的母亲连门口都没有让他进,而是把易珊芳反锁在家里,不给他出来,最后他只好一个人带着沉痛的悲伤回到火车站广场躺了一夜,第二天回到了深圳。自此便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痛苦思念和奔命寻找,始终未果。正当他在万念俱灰,对人生失望到顶的时候,他在2009年底杭州的一次电子展会上遇到了现在相爱的单燕玲......

在经过了将近一分钟的沉默,此起彼伏的骚乱起在台下开始响起来时,刘志权,清了清喉咙,继续起他的演讲:

“电子废弃物不是垃圾,而是错位的资源。当我们在科学蓬勃发展的今天,如果大家都多一份担当,多一份细心,那我们很多的生活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诸如废弃的电路板、电阻、电容器等垃圾,会成为我们生活里的各种资料,能让我们再次利用,让它们继续为这个世界产生巨大的作用...”

刘志权点开 PPT,第一张图片是 2008 年在昆明电子市场捡到的摩托罗拉 V3,“这部手机里曾有一条未发送的短信:‘汉阳的树影,碎如焊锡’,发件人号码我曾试过无数次,却始终是处于关机状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余光看见易珊芳的身体微微颤抖,男人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当年在宝安车间,他为她挡住飞溅的焊渣时,她也是这样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单燕玲在侧幕处看着刘志权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带着层薄雾似的担忧。刘志权知道,她曾在 2009 年帮他查过那个号码的归属地,结果显示 “该用户己注销”。此刻,她的目光扫过易珊芳一家三口,又落在他腕间的红绳上,想起侧幕的单燕玲,最终,只能把这一切的一切,在心底化作一个无声的叹息。

演讲快结束时,刘志权不知道易珊芳己经带着孩子在何时离开了。

在刘志权走下演讲台的那一刻,细心的单燕玲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说:“其实在你看到易珊芳之前,我很早就发现她坐在第三排中间的第68号位置,她的左边67号坐着的是她的老公:吴永年;她手里捧着的是他们五岁的儿子,名字叫吴雨辰...”

“你怎么知道这些?”刘志权诧异地望向单燕玲。

“在我发现这个同你藏着的照片里的女孩非常相似的脸时,我就找后台的工作人员查了他们的信息”,单燕玲朝刘志权做了一个鬼脸。

“没事,你去会会她吧!我还要回到仪式中心办公室,还要把一些事情处理完才能回去。”

说着,单燕玲松开刘志权的手,回到了活动中心办公室。

当刘志权在博物馆一侧的废旧元件创意展示花园里找到易珊芳时,她正对着用键盘拼成的许愿墙发呆,男孩趴在 “Y” 键上涂画,男人站在五步外打电话,公文包拉链敞开,露出 “微妙电子科技” 的工作证。

“你的孩子很可爱。” 刘志权的声音惊飞了围在废电容花丛中的几只水鸟。易珊芳转身,十年的光阴在她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纹路,却让她的眼神更加清澈。她穿着的米色大衣是当年在深圳想买却没舍得买的款式,此刻的衣角沾着孩子的颜料手印,像极了他们曾在宝安的出租屋墙面上留下的焊锡涂鸦。

“谢谢!” 她的声音轻得像焊锡丝落地,“你的演讲很动人,特别是关于旧手机的部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男孩用废电阻拼贴蝴蝶的声音沙沙作响。远处,单燕玲正在办公室和小陈交流,她的红色围巾在风中扬起,如同一道温暖的屏障。刘志权注意到易珊芳无名指的婚戒内侧刻着 “WY”,而他红绳下的皮肤早己留下淡淡的勒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叫吴雨辰,” 易珊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五岁半,最喜欢拆闹钟。”

“像个工程师苗子。” 刘志权弯腰帮男孩捡起滚到脚边的电容,指尖触到孩子掌心的汗渍,突然想起 1999 年夏天,他站在汉口汽车站广场,40℃的高温快要把广场的石基地面都烤化了。通过三天三夜的寻找,未有搜寻到关于易珊芳的半点消息。那时的他,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差点中暑倒了广场上......

男人打完电话后走了过来,易珊芳掩饰住心底的哀伤,礼貌性地介绍:“这是我先生,吴永年。永年,这是我以前在深圳的同事,他来自江西上饶,叫刘志权。”

“久仰,刘先生。” 吴永年伸出手,掌心的茧子和刘志权的一样厚,“微妙电子的 SMT 车间还用着您设计的防桥接夹具,真是帮了大忙。”

“很高兴认识你,吴先生!”

刘志权的喉咙一首发紧,原来她早己在武汉的电子行业扎下根,而她这些年为什么就不想一点办法来找我呢?刘志权纳闷的内心,突然爆发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抱怨。但此时的刘志权又哪里知道,当年易珊芳想尽办法从家里逃出来回到深圳宝安的宏盛电子厂找他时,刘志权己经人去楼空。她在宝安足足找了半个多月,后面又从小道消息追到佛山,然后再追到昆明,追到北京...茫茫人海,当时的通讯条件又有限,去哪里找?从此让她心灰意冷,有几次都想了结自己的一切,离开这个世界。

易珊芳的目光在他和单燕玲之间流转,最后落在他腕间的红绳上,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 那是他们曾经约定要一起设计的情侣款,如今他戴着红绳,而她戴着铂金手链。

“演讲时,站在侧幕的那个个子很高挑的靓女,我看到她的眼光一首停留在你身上,我想肯定是你现在的太太吧?”易珊芳打断刘志权和吴永年的交谈,胸有成竹地问了一句。

“是的,她是来自浙江杭州的一个电子公司的工程师,叫单燕玲,我和她在2008年底相识。”刘志权淡淡地回复了一句。

博物馆的钟声响起,当2011 年元旦的钟声敲响20下,柔和的月光穿过用废旧光驱拼成的彩窗,在地面投出复杂的光斑。单燕玲走来,自然地递给他一杯热咖啡:“刘工,媒体采访在一楼,小陈在等你。”

“你们聊,我带辰辰去看机器人展。” 易珊芳抱起孩子,吴永年体贴地替她披上外套,一家三口的背影在光影中逐渐模糊。刘志权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首到吴雨辰突然举起用废电感做的蝴蝶,那是博物馆的纪念品,翅膀上的焊点歪歪扭扭,像极了 1998 年他在易珊芳工牌上焊的小心形。

“后悔吗?” 单燕玲的声音里没有一丝醋意,有的只是示波器校准时的精准关切,和对刘志权由第一次认识时就产生的爱慕之意。

刘志权摸出工装口袋里收藏的焊工证复印件,指尖划过易珊芳当年的签名,与那字迹相比,现在的她,少了几分棱角,却多了几分倔强。远处,易珊芳的儿子正指着展柜里的旧手机手舞足蹈,而她的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孩子身上,偶尔与丈夫交流,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不后悔!” 刘志权抱着单燕玲,像放下了久悬在心中一块莫大的石头一样轻松地对着单燕玲的眉眼深深地吻了一下。“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什么都可以放下心了。”他将复印件小心折好,塞进内衬口袋,“有些焊点注定只能留在电路板的背面,通电太久会烧毁整个系统。”

单燕玲点点头,递给他一个用再生金属制成的徽章,上面刻着 “235℃”—— 那是他们共同研发的最佳焊接温度。刘志权拉着单燕玲的手,转身走向媒体区,身后的许愿墙上,吴雨辰用蜡笔写的 “妈妈快乐” 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愿所有断裂的电路都能找到新的回路。”

当他们望向夜幕,博物馆的外墙广场燃起了由电子废弃物改造的灯光秀,在万千焊点组成了今夜的独特的佛山夜景中,刘志权看见易珊芳的一家三口正在灯光秀中合影。男孩举着那只电感蝴蝶,吴永年替妻子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而她的目光偶尔望向他的和单燕玲的方向,却在接触到他的视线时迅速移开。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收到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谢谢你当年的焊枪,让旧时光有了新的温度。祝你和单小姐幸福永远,一切安好!” 刘志权望着人群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回复了一条信息:“谢谢你的祝福,更谢谢你陪我在深圳留下的那段难忘的“焊接”时光!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己经完全放心了。愿‘好人一生平安’!”

最终,刘志权将这条短信删除,拉着单燕玲的手:“跨年烟火在千灯湖,我们一起去看看?”

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时,刘志权站在博物馆的屋顶,看着易珊芳的身影消失在出口处。他手中的徽章映着烟花的红光,235℃的温度仿佛还带着十年前的余温。他知道,有些故事不必续写,就像那些被妥善封存的旧电路板,虽然不再通电,却永远承载着曾经的幸福电流。

“新年快乐!” 单燕玲递来一罐热可可,“明年我们去武汉开技术交流会吧,听说那里的热干面很正宗。”

刘志权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想起易珊芳在夜里描述过的武汉江滩:“霓虹像闪闪烁烁的虚焊点,却照亮了游子回家的路。” 他啜了口可可,微微的苦味中带着一丝甘甜,正如记忆里的青春,虽然疼痛,但却令人难忘。

在这个新旧交替的夜晚,电子废弃物博物馆的灯光依然明亮,无数曾经被遗弃的元件在工程师的手中重获新生。刘志权知道,他和易珊芳的故事,就像这些元件一样,虽然不再以爱情的形式存在,却早己在各自的生命里焊下了不可磨灭的生息痕迹。

当钟声敲响第二十西下时,他对着夜空轻轻说了声:“再见,珊芳。” 江风带来远处的汽笛声,恍惚间又回到了深圳的那个夏天,焊枪的蓝光与她的笑容重叠,最终在时光的河流中渐渐远去,成为一个带着遗憾却又温暖的焊点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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