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曼彻斯特的雨丝如细若游丝的焊锡,带着不友好的寒意,在实验室的落地窗上织成灰蓝色的帘幕。刘志权盯着显微镜下的 01005 电阻,钨钢镊子突然打滑,元件像颗破碎的星子坠入防静电垫。警报声中,他才惊觉右手食指正不受控制地颤抖,如一年多前在武汉居民小区受到易珊芳母亲反对时的模样。
"刘工,您的心率监测仪显示异常。" 实验室助理递来温热的咖啡,目光扫过他后颈新添的烫伤疤痕 —— 那是昨夜调试激光焊接机时留下的,形状竟与易珊芳腕间的红绳别无二致。
刘志权扯掉监测仪电极,咖啡杯沿印下苍白的唇印。超净工作台的冷光里,他摸出工装裤口袋里的金属盒,里面躺着一枚己经氧化的电阻 —— 那是易珊芳离开深圳前遗落的,引脚还缠着半片粉色腕带纤维。
武汉西月雨,似乎下得得格外暴戾,易珊芳蜷缩在缝纫机前,听着母亲在玄关与媒人高声寒暄。橱窗玻璃映出她泛青的眼下,与一年前在深圳车间熬夜赶工时如出一辙。缝纫机针头突然刺破指尖,血珠溅在待修的衬衫上,晕开的形状像极了刘志权焊枪下的焊点。
易珊芳讨厌缝纫机的针头及声音。因为她喜欢提电子厂,喜欢的是跟刘志权一样拿焊枪、调仪器、设备的工作。可是妈妈每天像防小偷一样的防着她不眨眼,仿佛一眨眼易珊芳就会逃跑出来跟刘志权会面。一年多来,她感觉自己活生生被逼成了一个怪异的囚徒,整天被一把无形的枷锁套住,让她连自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都没有力气和机会。
“不知道英国的现在是什么季节,不知道那里的气温怎么样,伦敦也会下雪吗?权哥会不会还像在深圳一样,经常感冒?”易珊芳正思念着,想偷偷拿出手机,试着能否从某些方面入手,找到刘志权的联系方式。
"陈局长家公子每周都来送鲜花," 突然一声刺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赶紧把手机藏在机器侧边的纸箱里。母亲摔门而入,搪瓷杯重重磕在缝纫台上,"你看看你,整天这样魂不守舍的,像个冤魂鬼!"
易珊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下子就回过神来,“是的,我现在己经被你折磨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她对着母亲埋怨道。
易珊芳盯着搪瓷杯底沉淀的枸杞,每粒枸杞似乎都带着血红色。想起刘志权在深圳时说过的一句话: "深圳宝安的雨就像电路板上的冷凝水"。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抽屉深处的焊工证,焊工证的边缘泛起了毛边,照片里的自己穿着粉色防静电服,笑得比此刻年轻十岁。
曼彻斯特的实验室里,刘志权独自校准回流焊炉的温度。235℃的恒定热源中,他恍惚看见易珊芳在深圳出租屋替他擦药的模样,当她温柔的手指触摸到他的肌肤时,幸福的感觉瞬间就会传遍全身,消炎药里薄荷膏的清凉与此刻焊锡的焦味重叠。手机突然震动,锁屏壁纸还是三年前在宝安夜市拍的 —— 她举着棉花糖,发梢沾着他替她挑掉的糖丝。
手机信息栏停留在一年前的未发送出去的草稿:"珊,今天在曼彻斯特大街一角的农贸市场里,我突然看到一个卖热干面的摊子,辣椒的香味像你在深圳宝安时的厨房里做的辣椒酱味道。" 他按下删除键,屏幕蓝光映出眼角新增的细纹。
2000年5月的武汉,刚刚入夏的夜晚就开始闷热如蒸笼,易珊芳等着母亲熟睡后溜到阳台。远处的霓虹勾勒出江汉关的轮廓,她向着似是而非的深圳方向,摸出藏在胸罩里的红绳,绳结处还嵌着深圳电子厂的焊锡碎屑。楼下的小孩骑着单车铃声嘻笑着穿过夜幕,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却惊不醒记忆中那个在车间替她包扎伤口的少年。
"易小姐,陈公子在楼下等您。" 媒人的叩门声惊碎短暂的寂静。易珊芳将红绳塞回衣领,触到锁骨下方新纹的小图案 —— 那是刘志权设计的防桥接夹具简图,纹身在梅雨季节总隐隐作痒,像极了他离别时未曾落到的吻。
转眼来到2000年的12月,曼彻斯特的圣诞集市飘着肉桂香。从11月底开始,数以万计的彩灯和华丽的装饰,点亮了商店、广场、街道、公园的每一个角落,无处不散发着浓烈的节日气息。刘志权机械地接过同事递来的姜饼,糖霜在指尖融化成诡异的粉色。路过一个二手电子产品摊时,他驻足良久,盯着玻璃柜里的老式 BP 机,屏幕上跳动的 "无新信息"的文字, 像刘志权身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
"刘,该去参加跨年派对了。" 托尔斯的手搭上他肩膀,英国人的羊毛围巾上沾着雪花,"听说你拒绝了总部的晋升?"
刘志权紧紧握着一个焊枪模型,把掌心硌得生疼,那是易珊芳离开深圳前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我们中国有句古话," 他望着泰晤士河上的烟火,对托尔斯轻声地说,"焊枪握得太紧,容易断。"
托尔斯听了,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
跨年夜的钟声里,他独自一个人回到实验室,在废电路板上焊出 "珊" 字的偏旁。锡珠冷却成泪滴状,他突然想起她在深圳火车站追着火车跑过三条街的模样,发梢的雨水与此刻的雪花重叠,终是一抹落不进同一象限幻影。
易珊芳在母亲的哭闹声中被推进陈公子的轿车,真皮座椅的香气里混着令她作呕的古龙香水味。路过汉口街的电子市场时,她瞥见橱窗里的焊工服模特,胸前别着的粉色腕带与记忆中那抹颜色分毫不差。
"听说你在深圳修会修手机?" 陈公子的手搭上她膝盖,戒指折射的光刺得她眯眼,"不如婚后在家做全职太太,我让人把你那些破工具都扔了。"
车载广播突然响起许美静的《遗憾》,突然让她想起刘志权在宝安的租房里喝过陈道明先生的《前缘》:
"一段令人悲痛的往事
却又使我深深挥不去
想你念你无尽的思念
悲凄哀痛无比伤怀
明知那是短暂的相恋
我却仍旧独守那份情
也许前生也许来世
我愿再续前缘" ......
令人怀念的旋律,令人怀念的人!
“权哥,不知道是不是当初我们这首歌确实唱得不是时候?”她在心里莫名其妙的突然这样冥想。
初听不知曲中意,再想却是曲中人!想到此处,易珊芳的脸上,泪水又一次像河水一样地倾泄下来。
易珊芳望着窗外次第亮起的霓虹,想起刘志权在深圳说过的话:"每个焊点都有它的位置,就像我们两个人。" 此刻她才明白,有些位置早己在时光里锈死,就像深圳电子厂杂物房里那一堆报废的电路板。
曼彻斯特的春雪融化时,刘志权收到武汉寄来的包裹。褪色的红绳里裹着张剪报,标题是《武汉青年企业家联姻,电子新贵与造船世家喜结连理》。照片里的易珊芳穿着白纱,无名指的钻戒在阳光下晃得他眼眶生疼,但看她的眼神,始终缺少他记忆里的那种明亮和清澈,如同湖水般深邃,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的神采。
他走进睡房,摸出压在箱底的焊工证,里面夹着易珊芳最后一封在武汉托同学代寄过来的信----一封珍藏一年多一首到现在他都敢拆开的信,邮戳日期停在1999年9月23日----秋分。开始泛黄的信纸展开时发出脆响,像极了深圳车间防静电帘被风掀起的声音。
“志权,见字如面。
此刻武汉的雨正敲打着我家缝纫机房的墙壁,像千万根焊锡丝同时灼烧着我的神经。抽屉深处那枚己经氧化变黑的01005电阻硌我着掌心,它的引脚还缠着你防静电服的纤维——你总说这种尺寸的元件像星尘,可我们的命运,却比它更易碎。
母亲将我的手机浸在搪瓷缸的枸杞酒里一年多了,那些浮沉的红色颗粒像极了深圳车间里飞溅的锡珠。当每夜听着她鼾声渐起,我便蜷在阳台的阴影里,用缝衣针在墙皮上刻着你教过我的电路图。月光下,那些歪斜的走线竟与你当年教我绘制的差分对惊人相似——原来思念真的会蚀穿铜箔,让记忆在绝缘层上短路。
前日替陈公子缝补衬衫时,缝纫针扎穿了我的指甲盖。血珠滴在领口,晕开的形状恰似你调试激光焊机时烫伤的后颈疤痕。我盯着那抹暗红像发了疯似的笑,笑到母亲抄起鸡毛掸子抽断阳台的晾衣绳。可你猜怎么着?断裂的尼龙绳在空中蜷曲的姿态,竟像极了我们初见时你焊枪下完美的弧形走锡。
阁楼杂物堆里还藏着半卷我们在深圳未用完的助焊剂。梅雨季里,我常拧开瓶盖轻嗅那股松香味,恍惚间又见你蹲在宝安出租屋的地板上替我修电吹风。你后颈的汗珠坠在烙铁头嘶鸣成白烟雾状,而我偷藏的那截红绳,如今己勒进锁骨下的皮肤,与你设计的防桥接图案长成同一种暗红色的痂痣。
昨夜江汉关的钟声敲到第十二下时,我摸黑翻出焊工证。照片里的粉红防静电服己被霉斑啃噬,可你替我别在胸前的厂牌却亮得骇人——那上面还沾着你替我挡飞溅焊渣时留下的助焊剂。母亲说陈家要拆了缝纫机房改造成梳妆台,可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早把烙铁头磨成拆线锥,在每件嫁衣的内衬绣满了0402封装的泪滴状焊点。
今晨在镜中瞧见自己鬓角的第一根白发时,忽然想起你说过的话:“回流焊炉的恒温曲线容不得0.1℃偏差。”可我们的年轮呢?曼彻斯特的雪与武汉的雨交替蚀刻着表盘,让那些未寄出的信在时差里氧化成永远读不懂的晶体管符号。
陈家的婚车后日便到。我会在头纱里缝入那截缠着红绳的电阻,当神父念誓词时,就让它的引脚刺进我掌心——疼痛或许能焊出一条通向往生命的走线,穿过大半个地球的时区,接续你留在防静电垫上的那滴未凝固的焊锡。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且允我在今晚收笔之时,祝愿你身体健康,幸福永远!顺便提醒你一下:焊枪要记得定时校准,别总等到过热时才想起去冷却。
爱你的芳
1999年9月18日绝笔”
书信的字迹在刘志权滚烫的泪水中晕开,抚摸时他还发现信纸的边缘有用缝衣针刺出的微型电路图,己经干涸的泪渍晕开了某个坐标点的经纬度。他突然想起老周说过的一句话:"爱情就像焊接,温度不够会假焊,过热时又会击穿。" 此刻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绝缘层早己在现实的高压下被击穿,徒留无法导通的断层。
武汉的葡萄酿酒厂投产那天,易珊芳站在凉亭下,听着哥哥介绍新研发的 "焊花" 系列葡萄酒。陈公子的手搭在她腰间,她却望着远方的云,想起刘志权在宝安租房的墙壁上画的深圳天空的云团,像极了他焊接时腾起的环保锡烟雾。
"少夫人,该回去了。" 司机的催促打断易珊芳的思绪。轿车驶出厂区时,她瞥见路边的电子废品回收站,一堆旧电路板中躺着枚粉色腕带,边缘的焊锡碎屑在阳光下闪了闪,终究被扬尘掩埋。
曼彻斯特的实验室里,刘志权将红绳系在新研发的微型焊枪上。窗外的樱花开始飘落,他对着显微镜调整焦距,突然在 0402 电阻的焊盘上看见易珊芳的倒影 —— 那是他用了两年时间,在记忆里焊成的幻影。
"刘工," 助理递来加急邮件,"中国深圳的电子展邀请函,主办方点名要您的防桥接技术。"
信封拆开的瞬间,一张照片滑落 —— 深圳宝安电子市场 B208 柜台,粉色防静电服的模特胸前别着枚蓝宝石焊枪模型,旁边的价签写着 "非卖品"。他的手指抚过照片,仿佛触到她发间的茉莉香。
跨洋航班的眩窗映出他疲惫的脸,刘志权摸出衣袋里的红绳,绳结处的焊锡碎屑突然掉落,像极了他们离散的时光。飞机穿越云层时,他看见下方的云海中有道金色缝隙,恍惚是易珊芳在武汉关前转身时,裙摆扬起的那道反光。
深圳的西月依然湿热,电子市场的喧嚣中,刘志权站在 B208 柜台前,老旧的铁艺招牌在风中摇晃,"华强北焊艺" 的 "艺" 字缺了笔画,像极了他后颈未愈的伤疤。柜台里的姑娘抬头时,他喉间的 "珊芳" 终是没能喊出口 —— 那是张陌生的脸,腕间戴着与易珊芳同款的粉色腕带。
"先生,您要修什么?" 姑娘的声音里也带着湖北口音。
刘志权摸出那枚氧化的电阻,引脚的粉色纤维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帮我焊回去吧," 他听见自己说,"这是个断了的焊点。"
姑娘接过元件时,他注意到她无名指的银戒,菱形切割面像极了易珊芳的尾戒。"可能需要点时间," 她笑笑,"您明天来取吧。"
深夜回到出租屋,刘志权躺在曾经的床上,天花板的裂纹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枕头下掉出本旧日记,2000年的字迹洇着水渍:"珊芳走后的第 540天,焊枪温度始终调不到 235℃。"
次日取件时,姑娘递来的元件袋里掉出张字条:"旧物修复时发现夹层,望君珍重。" 泛黄的便签上是易珊芳的字迹:"志权,红绳我带走了,焊枪留给你。若有来生,愿做你永远的 0402 电阻。"
刘志权攥着字条冲出门,西月的阳光热辣辣地砸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温度。电子市场的人潮中,他仿佛看见易珊芳穿着粉色防静电服向他挥手,发梢的茉莉香混着焊锡味,终是被海风卷散。
他摸出焊枪,在市场门口的废电路板上焊下最后一个焊点。夕阳的余晖中,锡珠连成的图案像极了他们曾在宝安车间画过的心形,只是中间多了道绝缘断层,再也无法导通。
远处的电子厂传来熟悉的嗡鸣,刘志权知道,有些焊点注定只能在记忆里发光。他将字条折成纸船,任它飘向珠江的入海口,那里有艘开往武汉港的货轮,船身印着 "焊花" 的 logo,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成一个小点。
而在武汉的葡萄架下,易珊芳摸着无名指的钻戒,突然听见手机里久违的焊枪嗡鸣。她望向南方,那里有片永不熄灭的焊光,照亮着某个孤独的焊点,如同她心底永远温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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