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汉关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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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汉关钟声

 

1998 年 9 月 20 日下午6点,武汉关的钟声在长江水面震荡。刘志权站在江汉关大楼前,看着铜绿色的钟楼尖顶,突然想起深圳的电子厂 —— 那里的焊枪嗡鸣和眼前的钟声一样,都是时间流逝的刻度。易珊芳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出汗,粉色腕带与武汉的梧桐叶影交错,像极了电路板上复杂的走线。

"我妈就是嘴硬," 她仰头看他,睫毛扫过下眼睑的泪痣,"等她知道你要带我去英国,说不定会煮排骨藕汤。"

刘志权笑了,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焊工证,那是张老板特意让人翻新的,烫金字在江汉路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冷光。远处传来轮渡的汽笛声,混着街头巷尾的热干面香,让他想起易珊芳第一次给他做家乡菜时,把胡椒当盐放的情景。

易珊芳的家住在汉阳区的老旧职工宿舍,红砖墙爬满爬山虎,晾衣绳上的工装裤随风晃动,像极了深圳车间的防静电帘。三楼窗口飘来缝纫机的声音,那是易母在做来料加工的零活。

"妈,我回来了!" 易珊芳敲门的声音带着雀跃,却在门开的瞬间凝固。

易母堵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鬓角的白发比照片里更多。她上下打量着刘志权,目光停在他工装裤膝盖的补丁上,像在检查不合格的焊点。

"这就是你说的男朋友?他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她的声音像台老旧的电焊机,刺啦作响,"做焊工的?"

刘志权深深鞠躬,闻到屋里飘出的霉味 —— 和他老家的土坯房不同,这里混着布料和机油的气息。"阿姨好,我叫刘志权,来自江西上饶的农村,现在在深圳宏盛电子厂工作,是焊接工程师。"

易母冷哼一声,没接他递来的深圳特产。"工程师?看你这样一身打工的晦气样," 她特意加重语气,"再能焊,能焊出武汉的房子?能焊出铁饭碗?"

易珊芳拉着刘志权的手,想挤进门,被却母亲伸手拦住:"进来吧,你。他就算了,站门口说几句吧。"

”妈,你这是干什么啊?人家大老远的,这样风尘仆仆来送我回来,你却这个样,真是羞死人啊!“易珊芳哭得撕心裂肺!

”你还知道害羞?你还记不记得,刚出去时,妈是怎么跟你说的?邻家的二小子跟你年龄一样大,他的家境比我们家好多了。小伙子机灵活泼,可爱死了。“

”近处这么好的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找到,你竟然要找一个外省的打工仔,妈不给你嫁太远,这事妈永远也不答应!“

”珊芳你先别哭。“易珊芳的爸爸此时己经出来到门外,”你也进去,少说两句。“他向易妈扬了扬手。

楼道里的过道灯忽明忽暗,仿佛它的燃烧己经快到尽头,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熄灭。刘志权看着易珊芳在门缝里的侧脸挂满泪珠,突然想起去年在深圳火车站,她追着他的回家火车跑了三条街,发梢的汗湿在月光下像粘连的焊锡丝。

易珊芳的爸爸把易妈推进屋里之后,把刘志权拉到一边,轻轻地说:”小伙子,感谢你这么远送我们姑娘回来。但她娘的脾气,是我们这个小区出了名的,我也怕她,说不上事。“

刘志权的嘴颤动了几下,想说的话却全部卡在了喉咙,此时无法吐出一句。

”有几次打电话,我曾经听我姑娘提过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老实的小伙子,只是你的家乡确实离我们比较远。芳是我们家老大,她妈不让她嫁远处。要么,今晚就这样,你去附近找一个旅馆住一晚,明天你坐火车回去工厂先上班,后面的事后面再慢慢说。“

"妈,志权要带我一起去英国打工了," 刘志权听着易珊芳继续在哭着跟她妈解释,"薪资是我们现在的五倍,我们很快就能攒够钱的。等我们赚到了钱,我和志权回来武汉我们家附近买个房子..."

"英国?" 易母突然提高声音,"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就算镀了金回来也是个打工的!" 她从围裙口袋掏出张照片,"看看,这是我们邻家陈局长家二儿子,在武昌造船厂当技术员,有公房,我们早就答应了我们芳要嫁给他的..."

说着,出来把照片递给了刘志权看。刘志权接过照片,盯着照片里穿白衬衫的男人,领口的风纪扣像极了张老板的金表链。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蓝宝石焊枪,钨钢握柄上的法文缩写硌着掌心,突然觉得那是种讽刺。

"阿姨," 他终于开口,"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肯定配不上珊芳的,但我会努力,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努力,争取早日能挣到大钱。我跟你们珊芳是真心相爱,而且我们在宝安己经..."刘志权正准备说出他和爱人己经在工厂里举行过婚礼。

"配不上就别耽误!" 易母打断刘志权,"你姐姐离婚带着拖油瓶,你哥哥相亲要六万彩礼,你妈还坐着轮椅 —— 我们家惹不起你们这一大家子!"

这句话像焊枪喷出的电弧,瞬间击穿刘志权的心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楼道里回荡,混着楼下自行车的铃声,变成刺耳的噪音。易珊芳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不敢伸手去擦。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她再次嚎啕大哭,"志权不是那种人..."

"那他是哪种人?" 易母从门后拿出个塑料行李袋,里面装着前不久刘志权寄来的礼物 —— 给易父的烟酒,给易母的羊毛围巾,"这些东西,给我全退回去。"

刘志权看着塑料袋上的 "深圳特产" 字样,突然想起在宝安超市挑选时,易珊芳说 "我爸爱喝黄鹤楼,我妈怕冷"。当他伸手接过曾经寄回的袋子,触到围巾的柔软,却感觉觉得比焊枪还烫。

"那阿姨,叔叔,打扰你们了," 刘志权深深鞠躬后,对里门里说了一句,"珊芳,我在楼下等你。"

转身时,他听见易母的声音:"你不能再出去!把门锁上!明天就去相亲,别让我再看见他!"刘志权明白这句话是对着易珊芳和她爸爸说的。

踉踉跄跄走到楼下,刘志权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虚脱了一般。原来100斤重的东西能随便拧起来的,现在提着一个30斤不到的袋子,感觉到千斤重,无法挪动步子。在楼下等了良久,还是不见易珊芳的影子。也许真的大门被锁起来了吧,珊芳是出不来了。”还是上去看看吧!“刘志权想最后再见易珊芳一面,想最后说几句话就走。但理智突然提醒他:别再上去了吧,没用的,今晚再也没办法见到易珊芳的。

江汉路的夜风带着长江的湿气,刘志权蹲在宿舍楼前的梧桐树下,摸出根烟点着。火光中,他看见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像块被焊坏的电路板,边角焦黑。

不远处,传来一阵”哒哒哒“的摩托车声音,刘志权看到一个约莫40多岁的男子正骑着摩托车过来,他掐灭了手上的香烟,拦住摩托车问:”叔叔,到汉口火车站要多少钱?“

”这么晚还去坐火车吗?你几点的车?“汉子迟疑了一下,一脸不放心地看着刘志权,”我......“

”我现在还没买票,不知道还有没有火车回深圳。“刘志权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不知道此刻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气愤,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你先拉我去汉口火车站再说吧。“

”那要40块钱哦,因为是晚上!”男子说。

“好,只要你车我到火车站广场那里就可以了。”

约莫半个小时,刘志权到了汉口火车站。

在广场下车时,大叔提醒说:“小伙子,今晚看样子应该没有车了,你看售票厅都关门了!你最好去找个旅馆先歇着吧,明天早上再坐车。”

“汉口这里有点乱,你要注意好你自己的行李,不要随便和陌生的人接话,注意好你自己的个人安全。”摩托车大叔继续叮嘱刘志权说。

“感谢叔叔的提醒,我知道注意的。”付完大叔40块钱,刘志权深深地鞠了一躬,“叔叔回去你开慢点!”

看着摩托车司机慢慢走远,刘志权向着摩托车消失的那个方向久久凝注,心里默念着:“再见,汉口!再见,我生命里的姑娘!再见,和我在车间举行过婚礼的爱人!”

刘志权无法找出词语来形容他此刻的失落和无助,只感觉内心的刺痛,涌遍了他身体的每一寸骨髓,失落感充斥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突然手机震动, —— 哥哥发来消息:母亲又犯了心绞痛,李叔家的彩礼期限提前到年底。

刘志权把手机装进口袋,望了一眼火车站广场,横七竖八地到处躺满了人,有的人身下垫着一床破旧的草席,有的人首接躺下地面,头上枕头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再望望周围,漆黑一片,只剩下火车站广场几盏昏暗的路灯和远处来去的汽车轻吻声和摩托车的哒哒声。

刘志权找了一块相对较干净的地面,放下行李,把易妈退给他的行李袋当枕头,脑袋沉重的砸在上面。此时的他,很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好把所有的疲惫和所有的痛苦,随着睡觉而抹去得干干净净,然后好重新振作起来。他清醒地知道,他不能就这样倒下,他后面的路还好长。他姐姐和王铁柱离婚之后还没有结婚,他哥哥正在等着彩礼钱,特别是他的母亲,因为身体原因正需要钱治疗。他必须要让自己振作起来,然后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而且要继续创造属于他自己的美好生活。

"权哥..." 易珊芳的信息从远方传来,像是还带着她的鼻音,"我妈她... 其实人很好,就是担心我..."

"我知道。" 刘志权回复了信息,看着天上隐隐约约的几个星星,"她说得对,我家拖累你了。"

"不许这么说!" 易珊芳的信息回复过来,"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我明天就跟隔壁那个去相亲,等搞过之后,我就偷偷地跑出来,和你一起去英国..."

"别傻了!" 刘志权继续按着手机键盘,手机的嘀嘀声就是某一颗受伤的心灵在呜咽,"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人,比如那个造船厂的技术员。"

突然,刘志权感觉脸上有两行滚烫的液体流过,他的眼睛望路灯,散发出许许多多光点,像是深圳夜幕下的霓虹,又像是工厂被暴雨打湿的电路板反出来的光。他想起了前不久的婚礼那天,她用防静电布改的婚纱,头纱上的 0402 电阻亮片在焊灯下闪烁。此刻那些亮片仿佛都碎了,一点一滴都扎进了他的心脏。

"志权," 突然又一条易珊芳信息:"我想跟你走,今晚就走,你现在在汉口火车站吧,一会打机会偷出来,你等我!"

他“嗖”地从地上坐起来,拿着手狂按键盘:"我们终究是活在两个象限的人,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再跟着我受苦!"

远处的轮渡传来最后一班汽笛声,刘志权知道,有些告别就像焊点一样在快速地冷却,一旦分开,再难复原。

"保重,亲爱的!祝你幸福。如果真有来生,我们再相会!" 回复完最后一条信息,刘志权关了机,把手机放在工装裤口袋最隐密的地方,拉好拉链,沉沉地睡了过去。

回到深圳的出租屋,刘志权看着空荡荡的衣柜,易珊芳的粉色腕带还挂在衣架上,像道未完成的跳线。他摸出蓝宝石焊枪,在操作台上贴了张字条:"TO 易珊芳,焊枪温度永远为你保留 235℃。"

深夜的车间,DEK 印刷机孤独地运转,刘志权调试着参数,0402 电阻在显微镜下像极了易珊芳的泪痣。老周递来杯冷掉的咖啡,工牌上的裂痕又深了些。

"年轻人," 老周叹气道,"我媳妇当年也是城里姑娘,跟着我进厂时,她妈也拿扫帚撵过我。"

刘志权抬头,看见老周无名指的婚戒,磨损得看不清纹路。"后来呢?"

"后来?" 老周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龈,"后来我们生了俩娃,在宝安买了二手房,她妈现在天天帮我们带孙子。"

焊枪在这时发出异常警报,刘志权看着屏幕上的良品率暴跌,突然抓起工具箱往外跑。暴雨中的深圳街头,他狂奔到自己的租房,才想起来,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1998 年 9 月 30日,刘志权踏上飞往曼彻斯特的航班。他摸着口袋里的焊工证,照片上的自己眼神坚定,却少了点什么。飞机穿越云层时,他看见舷窗外的闪电,像极了易珊芳最后看他的眼神。

在英国的实验室里,他对着超净工作台,焊枪举起又放下。托尔斯拍他的肩膀时,他才发现自己在焊着一块空白的电路板,焊锡丝连成的图案,像极了武汉的长江大桥。

"刘," 托尔斯递来杯咖啡,"你的焊枪心事重重。"

刘志权笑了,摸出易珊芳留下的红绳,系在焊枪握柄上。远处的曼彻斯特阴雨绵绵,他突然想起了武汉的热干面,和那个曾经在雨中追着火车跑过几条街的姑娘。

深夜的宿舍,他给哥哥写信:"李叔家的彩礼,年底一定凑齐。别告诉妈,我在英国很好,顿顿有肉。"

信的末尾,他画了个电路板,每个焊点都标着易珊芳的名字。窗外,伦敦的大本钟敲响十二点,像极了武汉关的钟声,却没有长江的回音。

他知道,有些焊点虽然断开,却永远在记忆里通电。就像易珊芳腕间的红绳,虽然不再触碰,却始终系着某个温暖的频率。

而此刻,在武汉的老职工宿舍,易珊芳对着缝纫机两眼发呆,母亲递来杯银耳汤,里面浮着她最爱的枸杞。楼下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她摸出藏在衣领的红绳,突然想起刘志权说的 "红色防静电"。

缝纫机的针头突然刺破手指,血珠滴在布料上,像极了电路板上的焊点。她笑了,眼泪掉进汤里,咸得像深圳的海风。

她明白:有些故事,就像未完成的焊接,虽然留有缺口,却永远记得高温下的炽热。她和刘志权的人生,终将会在不同的象限里继续延伸,而那个共同的焊点,将永远在记忆的电路板上,闪烁着不可替代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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