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葡萄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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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葡萄架下

 

1998年9月12日,K106次列车缓缓驶入南昌站。刘志权隔着车窗看见站台上卖报人举着《深圳特区报》,头版标题《亚洲金融风暴下的电子产业突围》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易珊芳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工装裤口袋,里面装着张老板给的加急签证和提前预支的一万元薪资。

"芳,别紧张,你别太担心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首’,"他低头吻着她发顶,闻到茉莉香混着火车上的泡面味,"村子里的李叔为人还算厚道,说不定能向我们家少要点我哥的彩礼钱的。"

易珊芳抬头看他,浓密的防护面罩般的睫毛下是双忐忑的眼神:"我听老周说,现在乡下彩礼都兴'万紫千红一片绿'了,李叔开口六万算是少的了。"

刘志权想起三个月前在宝安夜市,易珊芳为了多赚点钱,熬夜做手工饰品,指尖被热熔胶烫出的泡现在还留着淡淡的疤。他摸了摸裤袋里的蓝宝石焊枪,钨钢握柄上的法文缩写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苏雨晴离开前北京前给他送的,如今竟然成了他对生活的底气。

刚回到到村口,刘志权就远远地看到哥哥的二八自行车停在梧桐树杆旁。刘志强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左眼角的疤痕在阳光下依然清晰可见,突然又触痛了刘志权心底藏着的那段痛苦记忆,那是1993年在广州那个大排档,哥哥因为拒绝吃下混有“白粉”的窝头而给广州的那些混混拳打脚踢而留下的。

"权伢子,珊芳,很高兴看到你们一起回来!"哥哥的声音带着戚促的拘谨,车筐里的保温桶晃出鸡汤香,"妈听说你们要回来,特意叫我杀了老母鸡,熬了三个小时,给你们炖了老火汤补身子。"

易珊芳立刻接过保温桶,露出笑靥:"谢谢志强哥!李婶家的春芳姐还好吧?我给她带了深圳买的雪花膏,要让她的皮肤白白地、滑滑地..."

“那不用,那不用,你自己留着用吧!”刘志强带着农村青年特有的朴素和谦卑,突然感觉到耳根有点发热,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刘志权注意到哥哥耳根的发红,车把上挂着串葡萄,青紫色的果实沾着新鲜的泥土——那是他去年哥哥通过参加农村种植技术培训后,嫁接的新品种。一股五味杂陈般的思绪涌上他的心头。看到哥哥现在的样子,虽然不算太好,但起码比起当年在深圳的那个落寞样,要好上千百倍了。但是内心还是一首担心着他,不知道他的毒瘤还会不会发作。

“哥,你现在应该完全好了吧?之前在广州的‘事’应该不会再想的吧?”刘志权跟他哥在易珊芳面前打问出了一句“含蓄”的话语。

“没事了,没事了,你看我现在天天都在忙地里的事,还有要照顾好妈,哪还有心事去想之前的事呢!”刘志强会意,说出了一句让刘志权颇感心安的话。

老家的土坯房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矮小,屋顶新铺的石棉瓦反射着微光。母亲坐在电动轮椅上,正在院子里择菜,轮椅扶手挂着李婶女儿送的毛织杯套。

"权儿,珊芳,"母亲的白发比去年里更多了,但脸上现出无法言喻的欣喜,"隔壁李叔上午来过,说你哥的彩礼...六万块不能少。" 刘志权蹲下身,握住母亲粗糙的手,触到掌心的老茧——那还是他七岁那年因他得了伤寒,拉着板车带他走了十里夜路去找医院时磨出的。

易珊芳递来温热的鸡汤,搪瓷碗上的牡丹花纹和记忆中一样清晰。

“伯母,您别太担心,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我和志权都会想办法的,您就放心好好养您的腿伤吧。”易珊芳温柔地说。

看到眼前这个水灵灵,却又无比温存无比体贴的姑娘,刘志权的母亲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谢谢你,好姑娘。我家的祖坟终于冒青烟了,让我们刘志权找到了你这么一个完美的姑娘。只是我不知道我们家志权,对你到底好不好?”

"妈,我和珊芳商量过了,"他避开母亲探究的目光,"我们去英国打工,六个月就能凑够钱。把家里的事情都可以很快就解决的。"

轮椅的金属轮轴发出吱呀声,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啊?你要出国去?还是别去了,权伢子,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在山里长大的人,出去外面你很难适应那里的生活的。英国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离家多远?我什么也不知道。万一我在家...到时你个信都收不到!"

易珊芳突然跪下在轮椅旁,在泥土地上磕了个头:"伯母,您老就放心吧,我陪志权一起去,我们会照顾好彼此的。等我们攒够钱,回来盖三层楼房,接您和哥嫂一起住。"

哥哥猛地转身,自行车的铃铛撞在门框上,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刘志权看见他后腰别着的“乡村种植技术培训结业证”——那是他去年参加培训而得到的全乡唯一一个通过考核的指标,照片上的哥哥笑得像个孩子。

深夜,月光透过木窗格洒在铺满秸秆的床上。易珊芳替母亲掖好被角,转身时踩到哥哥的工具箱,里面掉出一叠《乡村种植技术培训资料》,扉页写着"我要努力改变现状,好好为这个家增添光彩"。

"志权啊,"母亲双眼首盯着床顶棚上的蜘蛛网,突然开口说,微弱的灯光里摸索着刘志权的手,"李叔家的闺女春芳是个好姑娘,你哥也很喜欢她,如果这事能成,那你哥也算是造化了。可是这六万块...是妈没用...我没有能力来给你们挣钱,反而还落这条不争气的腿,拖累了你们哥几个了..."

刘志权的喉咙发紧,他紧紧握着母亲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窗外传来哥哥和李婶女儿李春芳的说话声,姑娘的笑声像银铃,混着葡萄藤的沙沙声。

"妈,您别操心吧,正如刚才易珊芳和您说的,我们会想办法的!"他轻声说,"我在英国的工资比深圳高很多,到时我们过去了,我带易珊芳一起上班。何况,深圳的张老板还预支了些钱给我。"

母亲沉默良久,突然从枕头下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父亲留下的一块老怀表:"这是你爸走时留下的,算是我们家里最有钱的物件了。你把它拿去当了换点钱,看看能不能先凑出你哥的这个6万块。你千万别告诉志强和你姐。"

凌晨三点,刘志权蹲在院子里给深圳的张老板打电话。远处的稻田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像极了车间的防静电地板。

"张总,能不能再预支三万?"他压低声音,焊枪在掌心刻出红痕,"我哥的亲事等不了。"

电话那头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刘志权知道这是张老板的金表链发出来的声响:"小刘啊,英国那边急着要人,这样,我再给你转三万吧,算借你的,等以后你情况好了再还我吧。"

刘志权愣住,听见易珊芳在身后轻轻说:"告诉张总,等我们回来,免费给他设计五套夹具。"

晨光熹微中,李叔家的土砖墙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易珊芳特意换上从深圳带来的红色连衣裙,腕间的红绳与粉色腕带交织,像极了电路板上的跳线,跟着志权来到了李叔家,春芳正在厨房煮着早饭,微微的米香混着柴火烟味,编织着一股浓烈的乡土思念情结,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远方武汉那边的爹娘。

"李叔,"刘志权递上厚厚一叠百元大钞,"这是两万定金,剩下的西万,我年底前一定凑齐。" 李叔吧嗒着旱烟,皱纹里藏着为难:"志权啊,不是叔不通人情,这是村里规矩...再说你姐那头,转业军人也说要见家长,也得体面..."

提到姐姐,刘志权突然想起她离婚时的模样——躲在果园里哭了三天,最后亲手砍了王铁柱栽下的桂花树。如今她在镇上的一个服装作坊打些零工,新烫的卷发总是别着易珊芳送她的发卡。

"李叔,我姐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刘志权感觉到李叔开口大拿拿6万,一点都不肯松口,心里多少有点感觉到他有点不近人情,"她现在跟转业军人处得好,我们家不要彩礼钱,我不给我姐办嫁妆。"

李叔的烟袋掉在地上,火星溅在易珊芳的裙摆上。姑娘后退半步,刘志权突然想起他们在深圳宝安工厂的婚礼那天,她的婚纱被焊花燎出的小洞——此刻却觉得那是种别样的勋章。

"行吧,"李叔弯腰捡烟袋,"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西万就西万,年底必须到位。" 离开李叔家时,易珊芳的连衣裙上沾了草籽。刘志权蹲下身替她摘去,触到布料下的温暖肌肤,想起昨夜她在火车上说的"我们的孩子会在曼彻斯特看雪"。

"芳,看到我家这样的情况,你后悔吗?"他轻声问。 易珊芳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里面是她攒的晕车药:"等我们回来,给哥嫂盖套带卫生间的新房,还要给伯母装个升降电梯。"

刘志权笑了,抱起她转了个圈。远处的葡萄藤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极了车间里DEK印刷机的嗡鸣。他知道,有些重量注定要共同承担,就像电路板上的电阻与电容,缺一不可。

回程的火车上,易珊芳靠在他肩头睡着,手里还攥着刘志权姐姐亲手织的“开司米”围巾。刘志权摸出手机,给托尔斯发去消息:"我接受您的邀请,但需要带妻子同行。"

窗外,故乡的山峦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圳的高楼大厦。他想起张老板说的"曼彻斯特的实验室有24小时热水",却觉得不如老家的土炕温暖。

"志权,"易珊芳突然醒来,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在英国生个孩子吧,就叫焊焊,怎么样?" 他大笑,惹来邻座的白眼:"不如叫焊点,或者焊锡。"

姑娘捶他肩膀,发梢的茉莉香混着火车的柴油味,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她在身边,每个焊点都会是温暖的家。

深夜的宝安出租屋,刘志权看着易珊芳收拾行李,粉色腕带在衣物间若隐若现。她突然举起件毛衣,里面掉出个信封——是苏雨晴从日内瓦寄来的明信片,背面写着"祝你们幸福"。

"扔了吧,"他轻声说,握住她的手。 易珊芳却摇头,把明信片夹进焊工手册:"留着吧,说不定以后能教焊焊学法语。"

刘志权笑了,吻她的指尖:"先教他认0402电阻,还有,怎么用红胶带绑妈妈的马尾。"

窗外,深圳的夜空中,焊花般的霓虹永远璀璨。他搂着易珊芳,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突然觉得那些压在肩头的重量,都变成了前行的动力。就像电路板上的焊点,每一道都承载着电流,也承载着希望。

第二天清晨,他们站在宏盛电子厂门口,老周递来个包裹:"给你们的新婚礼物,焊枪形状的保温杯。" 易珊芳打开时笑出泪来,不锈钢杯身上刻着"TO 刘工&刘太",焊点般的小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谢了,老周,"刘志权握住他的手,"下次等我们回来,带你去曼彻斯特看真正的焊枪展览。"

老周抹了把眼睛,工装裤口袋露出半截喜糖纸——那是他们婚礼时发的,巧克力味的。

中午的时候,刘志权和易珊芳在办公室小憩了一会。半睡半醒之中,刘志权梦见和珊芳正飞在三万英尺的高空。

下午上班时,易珊芳凑近刘志权的耳朵:“志权,我想又向张总请假4天,我带你回武汉见见我的家人,我在临走之前想回去看看我的父母,顺便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我们两个要出国工作了。”说着,把工作证递给了刘志权。志权接过焊工证,看到当年照片上青涩脸的少年,正与现在的自己渐渐重叠。

“好啊,这是应该的。请假的事你不要担心,让我去找张总说。”刘志权尽量掩饰着他心底的紧张感,强作镇定地回答易珊芳。

其实,从开始对易珊芳产生好感开始,她就一首在内心担心着:怕她的家人不同意他们两个人的婚事。但他也知道:这一路肯定会有风雨,他家人的看法也是正常的。关键是自己如何努力跟命运搏斗,创造好明天的好成绩。只要有易珊芳在身边,每个焊点都会是通往幸福的桥梁。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自己对易珊芳的加倍疼爱,到时能赢得她父母亲的同意,让他和心爱的人长久一生。

再次接到哥哥的电话时,哥哥在电话里的声音轻松而愉快:在故乡的果园里,哥哥正和他心爱的女人李春芳一起摘葡萄,母亲坐在电动轮椅上,望着南飞的雁群说:“快看,那是飞往权伢仔和珊芳上班的那个方向”。

可他们不知道,在遥远的深圳宝安的出租屋,此时正有一对怀揣焊枪的夫妻,正在为他们的未来和即将面临的行程而充满着各种担忧,双双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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