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梅雨季总是黏腻得让人窒息。刘志权站在工厂宿舍的铁架床前,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床沿剥落的漆皮,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质纹理,像极了他这几日反复做的那个梦 —— 易珊芳的白衬衫沾着铁锈色的污渍,在雨幕中越走越远。
“阿权,该吃饭了。” 下铺的老陈用搪瓷缸敲了敲床板,缸沿缺了口的地方泛着黑,“别总闷在屋里,小芳不是说她妈重病了,只回去几天时间吗?女人家回趟娘家,哪有你想得那么严重。”
刘志权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有搭话。他当然知道易珊芳说是 “妈妈重病了,只回家照顾几天。”,可自从上周三她匆匆收拾行李离开后,连一通电话都没往厂里打过。铁锈色的梦夜夜侵袭,让他总忍不住想起这段时间来易珊芳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经常望着焊枪发呆。眼睛里时时藏着让自己读不懂的忧郁,比此刻宿舍灯泡下的灰尘更让人心慌。
宿舍天花板又开始渗水,啪嗒一声落在他枕边的搪瓷杯里。刘志权摸出枕头下的机械表,绿色的夜光指针指向十一点十七分。这是易珊芳离开的第七个夜晚,他数过墙上的瓷砖缝,擦了十七遍她留下的搪瓷杯,甚至能背出她常用的雪花膏在铁皮柜第二层的第几个格子 —— 可这些都抵不过深夜里,风扇搅动着汗味与霉味时,他胸口那团越来越沉的钝痛。
“或许该去她老家看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易珊芳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只说过有个身体不太好的母亲和正在读高中的弟弟,住在离市区西十公里的单位老旧公寓楼上。他曾经看过易珊芳夹在书本里的一张黑白照片,晒满干辣椒的院落,门框上褪色的春联被风吹脱一角,反卷着疲惫地挂在门框上。她母亲坐在门口,屋里面摆着几台老式的脚踏缝纫机。
此刻,刘志权摸出藏在铁皮盒里的照片。那是去年国庆节在人民公园拍的,易珊芳穿着新买的湖蓝色的确良衬衫,站在假山前笑得眉眼弯弯,他的手虚虚搭在她身后,没敢真的搂住。相馆师傅说背景太杂,洗出来后他用刀片小心刮去了边上两个穿喇叭裤的路人,现在照片里只剩下他们和模糊的绿水青山,像极了他对未来的想象 —— 简单,干净,只有彼此。
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铝合金窗上。刘志权猛地起身,冲到晾衣绳前抢救易珊芳留下的白衬衫。布料透过指缝传来熟悉的皂角香,他把脸埋进去,突然想起她临走前那晚,也是这样的雨夜,她坐在床沿给他补背包,台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针脚起落间轻声说:“权哥,等攒够钱,我们去巷尾开家小店吧,卖热干面......”
刘志权把衬衫贴在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雨声,敲出不成调的节拍。第七个夜晚,他数到第三百二十滴雨声时,终于在半梦半醒间看见宿舍门口闪过白色衣角。
第八日的阳光带着劫后余生的明亮,斜斜切过宿舍积灰的窗棂,在刘志权眼皮上烙下一片暖黄。他恍惚间以为还在梦里,首到那串熟悉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 是带着金属钥匙碰撞声的细碎步,和易珊芳总爱穿的塑料凉鞋特有的声响。
“珊芳?”
喉咙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花,他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易珊芳站在门框里,肩上的牛仔包比离开时更重了些,发梢还沾着未干的露水,却在看见他的瞬间绽开笑容。那笑容像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拧开了他胸腔里锁了七天的铁盒,所有的不安与煎熬化作潮水般的热意,推着他踉跄着扑了过去。
她的身体比记忆中更轻,肩胛骨硌着他的掌心,像是瘦了一圈。刘志权闭紧眼睛,闻到她头发里混着的火车和汽车尾气味,还有若有若无的中药香。“我以为......” 他喉结滚动,不敢说出那个 “再也见不到你” 的猜想,只把她抱得更紧,首到听见她闷闷的笑声:“权哥,你压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两人坐在床沿,阳光在易珊芳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她低头拨弄着袖口脱线的地方,说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弟弟中考在即,家里实在找不到帮手。刘志权注意到她食指关节上有道新疤,暗红的结痂像朵小花开在苍白的皮肤上,想问却又怕触到她的伤口。
“我们搬出去住吧。”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可看着她眼底的疲惫,还有宿舍墙上新长出的霉斑,这个念头突然变得无比坚定,“厂子里好多双职工都在外头租房子,巷尾那边有个老小区,听说......”
“好。” 易珊芳抬头看他,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密的影,“我也想有个...... 属于你和我的真正的家。”
找房子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小区的筒子楼建于八十年代,外墙爬满爬山虎,推开锈迹斑斑的单元门,能听见深处传来老式收音机的评书声。他们选中的是二楼东户,西十平米的套间,客厅带个朝南开的小阳台,厨房的瓷砖虽然泛黄,却擦得干干净净。房东是位退休的纺织女工,见他们都是老实人,爽快地把月租金从三百五降到三百,还留下了半罐没开封的蟑螂药。
“这房子啊,住过三对小夫妻。” 她边开门边说,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才拧开,“最里头那间有个壁橱,你们年轻人东西多,正好能放......”
刘志权没太听清后面的话,他跟着易珊芳走进卧室,看见阳光正透过纱窗,在水泥地上织出菱形的格子。她伸手摸了摸墙面,指尖扫过前任房客留下的贴纸痕迹,突然转身对他笑:“权哥,我们去买块窗帘布吧,淡蓝色的,像湖水那种。”
搬家那天是个周日,天空蓝得像洗过的玻璃。刘志权借了老陈的三轮车,把樟木箱和铺盖卷绑在车斗里,易珊芳抱着装满搪瓷杯的纸箱坐在旁边,围巾被风吹得扬起一角。他们穿过早市时,卖油条的大姐冲他们喊:“新婚快乐啊!” 两人对视一眼,耳尖同时发烫,却都没有否认。
打扫卫生时,易珊芳在壁橱深处发现一本旧相册。泛黄的照片里,穿着喇叭裤的青年搂着穿碎花裙的姑娘,站在己经拆除的百货大楼前,背景是辆崭新的二八自行车。“这是房东阿姨年轻时吧?” 她指着照片里姑娘腕间的红绳,“和我妈结婚时戴的一样。”
刘志权蹲在旁边擦窗台,闻言探过头来。阳光落在易珊芳发顶,把她的影子投在相册上,那些褪色的笑容仿佛活了过来,在尘埃飞舞的光线里轻轻晃动。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里还沾着刚才擦玻璃的水,凉凉的却很踏实:“以后我们也拍这样的照片,等老了拿给孙子看。”
她笑着拍开他的手,耳尖却红得要滴血:“谁要和你有孙子......” 话没说完,却低头在他手背轻轻蹭了蹭,像只撒娇的猫。
安置妥当己是傍晚,夕阳把阳台的晾衣架染成金色。刘志权擦了把汗,从纸箱里搬出二手 的VCD 机和电视机。这是他上周跑了三个旧货市场才淘到的,VCD机的外壳有处裂痕,他用黑色电工胶带仔细缠好,此刻正稳稳地放在木质茶几上。
“试试能不能用。” 他插上电源,连接好电视机,转头看见易珊芳正坐在沙发上整理枕头套,晚霞给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想不想看电影?老板说这机子还能唱歌呢。”
她摇摇头,眼睛却盯着 VCD 机上的按钮:“以前在老家,镇上偶尔放露天电影,我和弟弟搬着小板凳去看...... 有次放《少林寺》,他看完后天天在院子里耍棍子,把晒的辣椒都打翻了。”
刘志权从塑料袋里拿出那张《前缘》的 CD,塑料壳上印着陈道明年轻时的照片,西装革履的男人眼神忧郁。这是他在音像店犹豫了半小时才选的,歌词本里的每句歌词都被他用铅笔圈出来,此刻正随着碟片转动发出轻微的嗡鸣。
前奏响起时,易珊芳抬头看他。刘志权突然有些紧张,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才敢开口唱第一句:“一段令人悲痛的往事......” 沙哑的嗓音混着碟片轻微的卡顿,在狭小的客厅里散开。他看见易珊芳的睫毛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蝴蝶,目光却牢牢锁在他脸上,让他想起工厂里那些精密的零件,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唱到 “明知那是短暂的相恋” 时,他突然哽咽。那些独自等待的夜晚突然涌上来,像退潮时的海水,带走了所有的力气。易珊芳不知何时己经站起来,站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眼睛里有水光在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在对上她眼神的瞬间重新坚定 —— 就像第一次在巷尾为她撑伞时,暴雨中看见她眼里的光,便知道这辈子都要这样走下去。
“也许前生也许来世,我愿再续前缘......”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易珊芳突然扑进他怀里。她的眼泪渗进他的衬衫,湿了一片,却比任何誓言都更真实。刘志权闻到她头发里的皂角香,混着新家的灰尘味,突然觉得眼眶发酸。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却清楚地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永远。
那晚之后,VCD 机和电视成了家里最受欢迎的物件。每当夜幕降临,刘志权总会选一首老歌,和易珊芳坐在沙发上,看歌词在电视屏幕上跳动,而刘志权就用情地唱着。易珊芳学歌很快,没过几天就能跟着唱《在水一方》,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春日里的溪水。
某个周末的傍晚,易珊芳下班回来,刚打开楼道灯就听见屋里传来熟悉的旋律。她悄悄推开门,看见刘志权正对着电视屏幕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阳光从阳台斜射进来,给他的影子镀上金边,显得格外的朴素又可爱。
“你这是干什么呀!” 她笑着放下包,却在看见他耳尖的红色时,突然不想拆穿。刘志权手忙脚乱地关掉 VCD,碟片弹出的声音像句慌张的叹息:“就...... 随便唱唱,你累了吧?我煮了热干面。”
厨房飘来浓郁的麻酱味,易珊芳揭开锅盖,看见面条上卧着两颗煎蛋,金黄的边缘微微卷起。这是她上周教他的做法,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上。“水要开了再下面,煮三分钟就捞出来......” 她想起那天他系着她的花围裙,在灶台前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 刘志权把筷子递给她,自己在旁边坐下,“是不是哪里不对?我按你说的,芝麻酱用温水调开,还加了......”
“很好吃。” 易珊芳咬了口面条,辣油呛得她眼眶发酸,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暖。她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的衬衫领口沾着点芝麻酱,头发被汗水洇湿,却笑得像个得了满分的孩子。突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找男人啊,要看他愿不愿意为你下厨房。” 此刻,她终于懂得了这句话的分量。
搬进新家的第三十天,易珊芳在厂门口拦住正要去加班的刘志权。她手里攥着两张电影票,纸角被捏得发皱,上面印着《天地大冲撞》的海报 —— 一颗巨大的陨石正逼近地球,人类在废墟中仰望星空。
“同事给的票,说是美国大片。”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脚尖蹭着地面的碎石子,“你要是忙......”
“不忙!” 刘志权几乎是立刻接过票,塑料票根硌着掌心,却比任何工具都更让他感到真实,“我跟老陈换个班,六点半在电影院门口见,好不好?”
那天下午,他在车间里总是出错。给零件打孔时,钻头差点撞上虎口;搬货时,又把纸箱上的 “易碎” 标签看成了 “勿压”。同组的小李调侃他:“刘哥,这是要去约会啊?魂都没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电影票,想起易珊芳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电影” 时,眼里闪烁的光,突然觉得连空气都带着甜味。
电影院在市中心的百货大楼旁,玻璃幕墙上贴着各种海报,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国人瞪着夸张的眼睛。刘志权买了两瓶橘子汽水,看看钟表还有半个小时上映。易珊芳穿着那件湖蓝色衬衫,双手搭着刘志权的左膀,微风吹起她的裙摆,这一刻让刘志权感觉到无比的踏实。
放映厅里很黑,前排有个孩子在吃爆米花,香气混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易珊芳的肩膀紧挨着他,他能听见她轻微的呼吸声,像片羽毛轻轻扫过耳膜。当银幕上的陨石划破夜空时,她突然抓住刘志权的手,紧张得脸都被涨红,而刘志权的手厚实有力,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 原来在宇宙的洪荒面前,人类如此渺小,可身边这个人的温度,却比任何星辰都更明亮。
电影散场时,天己经完全黑了。他们沿着中山路慢慢走,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易珊芳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你说,要是真有世界末日,人们会不会更珍惜眼前人?”
刘志权停下脚步,看着她在路灯下忽明忽暗的侧脸。远处传来巷尾的歌声,不知哪家的 VCD 机在放《甜蜜蜜》,旋律被晚风吹得支离破碎。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个金属小盒子,这是他偷偷攒了三个月的工资买的,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珊芳。” 他叫住她,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易珊芳转过身,发梢被风掀起,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珍珠。刘志权单膝跪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远处的车水马龙,“嫁给我吧,我...... 我没有很多钱,也不能给你大房子,但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像今天保护地球那样,保护着你。”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连路过的摩托车都放缓了速度。易珊芳的眼里涌出泪水,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像落进深潭的星星。她伸手扶起他,指尖划过他手背的老茧:“傻瓜,我要的从来不是大房子......” 话没说完,却主动伸出手,无名指在夜色中微微发颤。
戒指戴上的那一刻,远处的巷尾传来掌声。不知何时,他们周围聚了些散步的老人和情侣,此刻正笑着看着他们。刘志权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说过一句话:“缘分啊,就像屋后山地里的荠菜,走着走着就到了。”
他们手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易珊芳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路过那家卖热干面的小店时,老板正忙着收摊,看见他们手上的戒指,笑着喊:“恭喜啊!以后常来!” 刘志权应了声,感觉掌心里的手更紧了些。
回到家,VCD 机还摆在茶几上,旁边是没来得及收的歌词本。易珊芳打开台灯,灯光下,戒指在她手上闪着柔和的光,闪烁出的全部是刘志权对她的爱意。刘志权从背后抱住她,闻着她头发里的皂角香,突然觉得这个西十平米的小窝,比任何宫殿都更温暖。
“芳,以后,这里就是我们两个的宇宙中心。”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变,我们都要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一起唱老歌,一起把热干面的味道,变成家的味道。”
易珊芳转身吻了吻他的嘴角,没有说话。窗外,巷尾的歌声还在继续,这一次,他们终于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属于他们的爱情故事,己经正式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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