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机场的电子屏跳动着航班的信息,刘志权的手指悬在安检门上的金属感应器前。BP 机的震动像焊枪漏电般刺进掌心,他盯着屏幕上那串熟悉的数字,指甲深深掐进掌纹。母亲总说他这双手该握毛笔而非焊枪,此刻却在机场的国际长途电话亭里抖得几乎抓不住听筒。
“弟弟?” 志强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像被拉长的焊锡丝,“妈在后山摘野菊滑倒了,医生说要做手术......” 话筒里传来背景音,是镇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喷射声与嘈杂的人声,“还有王铁柱那浑蛋,从局子里出来就天天来闹,说姐姐的彩礼钱不退就砸咱们家果园......”
刘志权的额头抵着电话亭的玻璃,他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三个月前他在深圳电子厂给小梅编手链时,哥哥还在信里说果园的蜜橘卖了好价钱。此刻北京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穹顶洒落,他却闻到了家乡稻田里的腐草味 —— 那是母亲滑倒时沾在裤腿上的泥土气息。
“别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冷静,像在指导新手焊接精密元件,“你先带妈去县医院,我马上订最快的航班回去。王铁柱那边,你找村支书开个证明,就说姐姐的彩礼钱我在深圳时己经分期还了一半......” 话未说完,喉间突然泛起一阵酸味,那是昨夜在出租车上强吞的止痛药。为了攒签证保证金,他己经三个月没去医院复查腰伤了。
挂掉电话时,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 14:07。刘志权在机场大厅的长椅上坐下,翻开随身笔记本。第 37 页画着他设计的新型焊枪草图。他摸出钱包,里面除了护照和签证,只剩汉斯临走前塞的 200 欧元应急钱。
“刘工?” 熟悉的德语问候让他抬头。同机的德国工程师汉斯正推着行李车经过,胸前挂着精工集团的工作牌,“怎么还在机场,你的班次不是己经起飞了吗?”
刘志权看着对方锃亮的皮鞋,想起哥哥补了三次的解放鞋。“家里有点急事,我妈摔伤了身体。” 他扯了扯皱巴巴的领带,“我今天去不成了!” 汉斯的目光落在他攥紧的笔记本上,那里露出半张母亲在果园的照片,背景是去年新栽的桃树。
改签机票花光了所有欧元换来的人民币。刘志权在飞往南昌的航班上,看着舷窗外的云层,想起母亲总说云是天上的棉花田。邻座的商务人士在看《北京日报》,头版标题是 “中国电子产业的崛起”,配图里的深圳工厂让他胸口发闷。
落地南昌时暴雨如注。刘志权在机场旁的药店买了盒最便宜的跌打损伤膏 —— 那是母亲每次腰腿疼时都要用的牌子。
从南昌到老家的大巴在山路上颠簸。刘志权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电子厂广告牌,想起小梅曾说 “等攒够钱就去学美容”。此刻她应该在湛江的服装厂加班,BP 机里还存着她上一次发的 “注意身体”。大巴路过县城一中时,他突然想起有一年苏雨晴寄到省实验的明信片被雨水冲刷得很模糊,上面写着 “家里的雨总是混着雪一起下!”。
镇医院的走廊弥漫着劣质蚊香的味道。刘志权在护士站问清病房号,听见隔壁诊室传来王铁柱的叫骂声:“姓刘的欠我钱!志红跟野男人跑了就得赔!” 他攥紧拳头,指甲快要刺破掌心,却在推开病房门的瞬间换上笑脸。
“权儿......” 母亲躺在铁架床上,右腿打着石膏,鬓角的白发比三个月前多了一倍,“别听你哥瞎说,我就是扭了下,没多大问题......” 她想坐起来,却被牵引绳扯得皱眉。刘志权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隔夜的中药,缸沿结着褐色的茶垢。
哥哥蹲在床尾抽烟,眼角的淤青还没消退。“王铁柱带了两个人来砸果树,” 他碾灭烟头,火星溅在水泥地上,“村支书说这事得按婚约办,当年收了人家二千块彩礼......”
刘志权从帆布包里翻出跌打膏,示意姐姐扶着母亲,轻轻给母亲揉着未受伤的左腿。记忆中这双腿曾背着他走过三里地的夜路去看急诊,此刻却瘦得像两根枯树枝。“钱的事我来解决,” 他听见自己说,“明天我去趟铁柱家,把剩下的钱还给他。”
“哪来的钱?” 哥哥突然提高声音,“你那点工资都寄回家了,连深职院的学费还是借的......”
“弟弟,是姐不好,连累你们哥两个和母亲了!”姐姐抽泣着,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窗外的雨势突然变大,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刘志权摸出 BP 机,屏幕上显示汉斯的回复:“特批一个月事假,保留职位,但签证时效需重新申请。” 他删掉信息,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备注 “深圳张老板” 的号码。
“哥,我相信我会有办法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妈的治疗要紧!”刘志权对着大哥响亮着喉咙,“明天我首接回去村里,一并解决掉王铁柱的事情!”
走出医院,刘志权拨通了张老板的电话。
“张老板,我现在家乡县城医院我妈的病房外面给您打电话,我要借三千块,并且是尽快要!” 他拍了拍电话机,“用技术抵账。我回去深圳后,可以设计一套防焊盘脱落的夹具,保证良品率提升 15%。”
张老板的电子厂在宝安。刘志权认识张老板是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有一次他去深圳的电子厂参观时,听到刘志权讲述关于《电子厂标准化作业流程(草案)》的会议,对此颇为心动,于是在会后跟刘志权交换了联系方式,并对刘志权保证地说:“日后你遇到任何困难,第一时间跟我联系,我将尽最大的努力来帮你。”
“刘工啊,” 张老板接了电话,虽然当初在刘志权面前承诺过,但当真正接到这样的电话时,他的心底产生一种尴尬的怪异,可知道这个小伙一定是真的遇到了困难,才敢这样跟他开口,“行吧,三千块对吗?两个小时之内打到你的存折上面!”
回家的中巴在县道上抛锚。刘志权背着工具箱步行十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村口的晒谷场时,他听见王铁柱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姓刘的,别以为有钱就能了事......”
手电筒的光束突然照亮他的脸。刘志权转身,看见铁柱带着两个醉汉逼近,手中的木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放下工具箱,从里面摸出焊枪 —— 那是他自己改装的可调温型号,温度旋钮还带着体温。
“想打架?” 他打开焊枪,电弧在夜色中爆出蓝紫色的光,“今晚我要先把当年你灌醉我姐的账算算清楚。” 铁柱们停住脚步,焊枪的高温让空气发出滋滋声。刘志权想起在深圳电子厂,这把焊枪曾焊接过精密的 CPU 针脚,此刻却成了保护家人的武器。
“算你狠!” 铁柱啐了口唾沫,带着人转身消失在玉米地里。刘志权关掉焊枪,发现手心全是汗,焊枪的握柄上印着深深的指纹。他抬头看向自家的果园,梨树在月影中随风轻轻摇曳,像极母亲在挥着手。
第三天,母亲执意要出院回家养伤。刘志权在堂屋支了张临时病床。哥哥蹲在门槛上编织竹筐,竹条断裂声混着灶间的柴火声,编织着一首他想不出名字的交响曲。
“村支书说,” 传来妈妈微弱的声音,“铁柱家收了钱,这事就算了。但志红......”
“妈,您别说了。” 刘志权给母亲端来煎好的中药,褐色的汤汁在粗瓷碗里晃荡。BP 机在裤袋里震动,他看了眼,是苏雨晴的号码,附言:“研讨会提前结束,下周回北京,期待见面。” 他删掉信息,摸出深职院的录取通知书,轻轻放在母亲枕头下。
刘志权坐在院子里的石磨旁,太阳把焊枪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把未出鞘的剑。他翻开笔记本,在慕尼黑的焊枪草图旁写下:“当焊枪用来焊接生活,每道焊缝都承载着稻穗的重量。” 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他摸出裤袋里的止痛片,就着冷水咽下。
下午两点,刘志权带着工具箱去了王铁柱家。铁柱娘开门时,他看见堂屋里供着的 “天地君亲师”的牌位,香炉里插着半截香。“钱在这里,” 他把信封拍在八仙桌上,里面是二千块现金!“除了我之前还你的,按银行利息算的,多的算赔礼。”
铁柱从里屋冲出来,信封被他拍得掉在地上:“你以为钱能买平安?” 刘志权看着对方袖口露出的刺青,那是条歪歪扭扭的青龙,想起姐姐说过 “铁柱喝醉酒会打她”。他弯腰捡起钱,一张张码整齐:“钱己经给完,你爱收不收。从此我家跟你的恩怨己经了清,如果后面你敢再闹事......” 他举起工具箱,“我这焊枪可不认人!”
从铁柱家出来,刘志权绕道去了镇邮电所。他给宝安的张老板回了封电报:“家中事务快处理完毕,计划三日后返深。” 柜台后的姑娘看着他写的地址,好奇地问:“深圳,听说是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
刘志权点点头,看见玻璃柜里摆着新款 BP 机,屏幕比他的旧款大了一倍。
回到家时,母亲正让姐姐给她梳头。“权儿,” 她摸着儿子的手,“别去深圳了,在家附近找个厂子上班吧,妈不想你漂那么远......” 姐姐背过身去抹泪,哥哥继续编着竹筐,竹条断得比平时更频繁。
刘志权接过姐姐手上的木梳,替母亲梳通着白发,那些银丝缠绕在他指缝间,像极了焊电路板时的细导线。“妈,再等我两年,” 他轻声说,“等我在那边站稳脚跟,就接您去深圳城里住,不用您再爬后山......”
母亲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从枕头下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桂花 —— 苏雨晴走前送的那盒,母亲又添了新晒的。
离返深还有两天。刘志权跟着哥哥去果园修剪果树。剪刀划过树枝的声音里,他听见哥哥说:“小梅从湛江寄来信,说她在那边重新谈了个朋友,让咱们别操心。” 阳光穿过树叶,在哥哥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后颈的疤痕在汗水里发亮,那是在广州时给大排档的老板抓伤的。
“挺好。” 刘志权剪下根病枝,扔进旁边的竹筐,“她该有更好的生活。” 风掠过果园,带来成熟蜜橘的香气。他想起小梅走时塞给他的薄荷糖盒,现在里面装着深职院的学生证。BP 机在腰间震动,他知道是苏雨晴又发了信息,但这次他没有去看。
临行前一晚,母亲执意要给儿子做顿饺子。刘志权在灶前烧火,看母亲坐在小板凳上擀面皮,石膏腿不方便地伸着。“多吃点,” 姐姐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在深圳吃不到家里的味道。” 哥哥开了瓶本地白酒,西个人围坐在白炽灯下,影子投在土墙上,像幅褪色的年画。
深夜,刘志权躺在自己的旧床上,听见母亲在隔壁屋咳嗽。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止痛片,却又放回原处。月光从木窗格漏进来,在斑驳的地上织出方格图案,像极了电路板的布局。他打开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每个焊点都有它的使命,有的连接世界,有的守护家园。”
刘志权拥抱了哥哥,擦去了母亲和姐姐脸上的泪水,再一次踏上了去深圳的路途。
去往县城的早班车上,刘志权靠窗而坐。路过镇医院时,他看见王铁柱扶着母亲从门诊楼出来,两人都低着头。他摸出 BP 机,给苏雨晴回了条信息:“从此再见!” 车窗外,成片的稻田在晨风中起伏,像绿色的波浪,他知道,稻田里藏着比任何电路板都要复杂的生命脉络,他这次,需要来个“轻装上阵”。
在县城汽车站换乘去深圳的大巴时,刘志权遇见了初中同学李明。对方穿着笔挺的西装,手里提着公文包:“志权?听说你要去德国了?厉害啊!” 李明的皮鞋擦得锃亮,鞋尖倒映着汽车站破旧的招牌。
“哈哈,哪里,只是混口饭吃。” 刘志权笑笑,摸了摸装着焊枪的工具箱。李明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铁柱那事你用钱摆平了?其实可以报警的,现在打女人是犯法的......”
“有些事,用法律更难摆平。”
大巴的发动机声盖过了刘志权的话。他看着李明的身影在后视镜里缩小,想起这人现在是县法院的书记员,曾在苏雨晴的反家暴宣传册上签过名。
汽车向着深圳的方向奔驰了大概一个小时。BP 机在刘志权的怀里震动,是哥哥发来的:“妈睡了,放心。果园的橘子快熟了,等你过年回来吃。” 他摸着口袋里的桂花盒,想起母亲说 “桂花要和陈皮一起泡才香”。
颠簸的大巴上,刘志权打开笔记本,工工整整地写下一段话:“致那些在焊枪与稻穗间挣扎的日子,每道伤痕都是生命的焊点,终将连成照亮前行的电路。” 写完这句话,他望向窗外的万里晴空,觉得自己就像枚被焊接到世界版图上的元件,虽微小,却承载着来自土地与天空的双重重量。
BP 机在这时再次震动,这次是苏雨晴的消息:“北京的银杏黄了,等你来扫落叶。” 刘志权笑了,摸出钢笔,在笔记本空白处画下片银杏叶,叶脉的走向像极了电路板上的导线。他知道,无论飞得多远,总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与家乡相连,那是用焊锡与稻穗共同编织的牵挂,永远不会熔断。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di0ehb-2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