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年夏至,深圳的蝉鸣像电流般刺啦作响。刘志权蹲在 SMT 车间的防静电地板上,用镊子夹起 0402 封装的电阻器。放大镜下,元件引脚的氧化层泛着青灰色,如同他最近总也睡不够的眼底。
"刘工,德国工程师说这个批次的桥接不良率超过千分之三。" 实习生小吴举着检测报告,声音里带着初入职场的惶恐。刘志权扯下沾满松香的手套,看见自己食指内侧新结的痂 —— 那是上周调试回流焊温度时烫的,形状像极了老家晒谷场上的月牙。
更衣室的铁柜里躺着三封未拆的信。最上面那封盖着北师大邮戳,苏雨晴收的字迹隔着航空信封依然清晰,只是邮票位置多了个鲜红的 "查无此人" 戳记。他摸出最底下那封,熟悉的淡紫色信纸边缘己经起毛,小梅临走前塞在他工具箱的千纸鹤掉了出来,翅膀上还沾着车间的锡粉。
"刘工,设备部叫你去开紧急会议。" 小吴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刘志权将信件重新锁进柜子,手指划过贴在柜门内侧的全家福 —— 那是去年春节前接母亲和姐姐出来深圳玩的时候,在深圳民俗村拍的,哥哥穿着崭新的藏青中山装,母亲的白发被姐姐梳得整整齐齐,他自己则穿着电子厂发的深灰西装,领带打得太紧,勒出不自然的褶皱,突然心里猛的一阵疼痛:不能叫“全家福”,因为里面没有父亲。
会议室的投影屏上跳动着刺眼的红色警报。德国专家汉斯用激光笔圈出电路板上的异常焊点:"这不是设备问题,是人为操作误差!" 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慕尼黑口音,每个字都像电路板上的元件般精准却冰冷。
刘志权调出实时监控录像,画面里年轻的操作工正用镊子粗暴地调整元件位置。他忽然想起二年前自己第一次碰焊枪的场景,手抖得像秋风中的稻穗,是小梅用温热的掌心覆住他的手背,才稳住了第一个焊点。
"我们需要建立标准化作业流程。" 刘志权在白板上画出操作动线,"从拿取元件到焊接完成,必须控制在 8 秒内。" 他示范着握笔式焊手法,焊锡丝在烙铁头形成完美的悬垂,"就像写毛笔字,起笔要稳,行笔要顺。"
散会后,汉斯忽然叫住他:"刘,听说你有个北师大的女朋友?" 德国人的蓝眼睛里闪过狡黠,"她上周来我们公司调研劳动法了,你知道吗?"
刘志权的焊枪在口袋里发烫。他想起前天在深南大道偶遇苏雨晴的场景 —— 她穿着剪裁利落的职业套装,颈间挂着工作证,正对着 BP 机蹙眉。当他喊出她名字时,她的惊惶表情像极了当年在县一中被教导主任抓到早恋的清晨。
"她叫我别再给她写信了。" 刘志权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焊锡丝,"说她爸爸要调去北京了。"
汉斯拍拍他肩膀,古龙水混着焊锡膏的味道扑面而来:"深圳是个中转站,每个人都在等下一班车。" 德国人转身时,西装口袋里掉出张演唱会门票,"许美静的,要吗?我老婆说她的歌像电路板上的正弦波。"
夏夜的深圳湾闷热如蒸笼。刘志权攥着门票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滨海大道的车流声浪中,他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吉他声。体育馆外的黄牛见他穿着工服,立刻围上来:"靓仔,加五十块帮你搞到内场票!"
他最终在台阶上坐下,看着入场的红男绿女从身边经过。有人穿着露肩的吊带裙,有人踩着锃亮的尖头皮鞋,空气中飘着香水与汗味的混合气息。刘志权摸出裤袋里的袖珍计算器,开始计算这个月寄回家的钱够不够给哥哥买新的农药喷雾器。
"刘志权?"
熟悉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震。苏雨晴站在台阶上,月光给她的职业套装镀上柔和的边。她的 BP 机在腰间闪烁,像只想要展翅的萤火虫。
"我下个月去北京。" 她的高跟鞋在台阶上敲出急促的节奏,"爸爸说外交部有个国际司法交流项目。"
刘志权数着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北师大的研究生?......"
"保送了。" 苏雨晴打断他,从手袋里掏出个精致的礼盒,"本来想毕业时给你......"
包装纸上的烫金花纹刺痛眼睛。刘志权想起三年前在省实验的图书馆,苏雨晴总是带着不同花色的笔记本,扉页上永远写着 "赠刘志权同学"。他接过礼盒时,触到里面硬壳的质感 —— 是本全新的《奥数进阶》,封面上的烫金字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其实我......" 两人同时开口。苏雨晴身后的黄牛开始叫嚷,一首流行歌曲的前奏从体育馆内溢出。刘志权看着她被灯光照亮的侧脸,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县医院的走廊,她也是这样被午后的阳光切割成明暗两半。
"祝你一切顺利。"刘志权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非常清晰。苏雨晴的 BP 机突然震动,她低头看了眼,脸色微变:"我得走了......"
礼盒在掌心变得滚烫。刘志权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发现她的高跟鞋跟断了一根,走路时微微跛着。这个细节像焊错的元件般扎眼,让他想起她曾经说过 "女生穿高跟鞋是为了离梦想更近"。
回到工厂宿舍己是凌晨。刘志权摸黑打开礼盒,里面除了书,还有个小巧的电子表。表盘上的数字跳动着,像极了车间里的计数器。他翻到书的扉页,看见苏雨晴的字迹:"有些路要一个人走,就像解数学题,过程孤独,答案却值得等待。"
窗外传来第一声蝉鸣。刘志权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高考报名表,"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的字样在月光下清晰可辨。他提起笔,在 "报考专业" 栏写下 "电子工程",笔尖划破纸面,晕开小片墨渍,像滴落在电路板上的焊锡。
接下来的日子在焊接与刷题中飞速流逝。刘志权把闹钟定在凌晨西点,在车间的更衣室里复习高数。当其他工友还在梦乡,他己经用粉笔在地面演算了三道积分题,晨光透过宿舍窗台,将那些公式切割成金色的碎片。
自从在家治疗情况明显好转,哥哥的信里总是带着新鲜的稻花香。他在信里说承包了村里的果园,买了台二手拖拉机,还跟着农技站的技术员学嫁接。"妈每天都去后山种菜," 他写道,"她说等我们家攒够钱,要给你在县城盖栋楼。" 刘志权看着信纸上的墨点,想象着哥哥粗糙的手指握着钢笔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哥哥教他写 "权" 字,墨水总是沾到指甲缝里。
“不知道哥哥因为戒断反应而溃烂变形的手指,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刘志权这样想着,陷入了久久的回忆之中......
小梅的消息来得意外。那天他正在给新员工培训,小吴递来个包裹:"快递员说是湛江寄来的。" 纸箱里装着袋晒干的虾仁,还有本红色的离婚证。离婚证里夹着张照片,小梅穿着碎花连衣裙站在椰子树下,身后是湛蓝的大海,笑容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刘工,你的电话!" 传达室的老张在楼下喊。刘志权跑过去时,心脏莫名加速。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湖南口音:"小刘啊,我是张建军。" 外交官的声音带着少见的兴奋,"德国精工集团在中国设立研发中心,需要招一批技术骨干,我推荐了你。"
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他们提供全额奖学金去慕尼黑培训,但是......" 张建军顿了顿,"需要本科以上学历。"
刘志权握着听筒的手青筋暴起。他想起藏在更衣柜深处的高考准考证,下个月就要考试了。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张叔,我报名了深职院的夜大,下个月就考试。"
"好样的!" 张建军的笑声里带着赞许,"我等你的好消息。对了," 他突然压低声音,"苏老师家的闺女要去北京了,你知道了吗?......"
"张叔," 刘志权打断他,"深圳的夏天真的很长。"
高考那天,刘志权特意换上了苏雨晴送的电子表。考场外的凤凰树开得正盛,花瓣落在他的准考证上,像片燃烧的红云。他摸着裤袋里的考前突击笔记,那些用焊锡丝画在废电路板上的公式还带着体温。
考场上,监考老师看着他满是老茧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刘志权低头答题,笔尖在答题卡上沙沙作响。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公式时,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 —— 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某个节点的导通。
放榜那天,刘志权正在调试新到的 AOI 检测设备。小吴举着报纸冲进车间:"刘工!深职院的录取线出来了!" 年轻人的声音里带着比发现重大故障更甚的激动。
报纸上的数字在焊锡烟雾中跳动。刘志权摸出计算器,将各科分数相加 —— 超过录取线 87 分。他想起考前最后一晚,在宿舍楼顶背诵政治题,远处的香港夜景璀璨,像块巨大的电路板,每盏灯都是个等待被点亮的元件。
"刘工,德国公司的人来了!" 汉斯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他们要看你设计的防桥接夹具!"
刘志权摘下防护镜,对着设备的金属外壳整理仪容。镜中映出的青年眼角己有细微的纹路,却比二年前刚进厂时多了份从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电子表,指针指向下午三点十七分 —— 正是苏雨晴当年在图书馆教他解立体几何的时间。
研发中心的会议室里,德国总监指着刘志权设计的夹具模型:"这个创意很巧妙,但是......" 他突然用中文说,"你为什么想当工程师?"
刘志权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想起哥哥在戒毒所颤抖的背影,想起小梅在暴雨中递来的薄荷糖。他看着窗外的深圳天际线,那些高耸的建筑正在夕阳中镀上金边,像极了电路板上排列整齐的元件。
"因为每个焊点都有它的位置," 他听见自己说,"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完成的电路。"
散会后,汉斯递给他张机票:"下周一去北京参加面试,费用公司出。" 德国人眨眨眼,"听说北京的秋天很美,像块电路板上的电容,而沉静。"
深夜的宿舍里,刘志权铺开信纸。他想告诉苏雨晴自己考上了夜大,想问问小梅湛江的海是不是真的很蓝,想跟哥哥说他可能要去德国了。最后,他提起笔,在信纸上写下:
" 亲爱的家人和朋友们,
深圳的蝉终于不叫了。我想,是因为它们完成了蜕变,去了更广阔的天地。我也在蜕变,虽然过程漫长而疼痛,但每一步都让我离想要的自己更近。
谢谢你们出现在我的电路里,成为不可或缺的元件。无论是电阻、电容,还是电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发挥着作用,让我的人生电路完整而明亮。
我始终相信,所有的焊点都会冷却,所有的波形都会趋于平稳,但那些在高温中融合的瞬间,那些在震荡中寻找平衡的过程,才是生命最珍贵的意义。
此致
敬礼
刘志权
1995 年夏末 "
写完信,他摸出那个装着千纸鹤的玻璃瓶,将信纸小心地卷成筒状塞进去。窗外,深圳的夜空繁星点点,像极了车间里永不熄灭的 LED 指示灯。刘志权知道,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人会收到这封信,读懂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 那些关于成长、关于告别、关于在淬火中寻找微光的故事。
蝉鸣再次响起时,刘志权己经背着行囊站在深圳火车站。他摸了摸胸前的厂牌,然后将它小心地放进背包。远处,开往北京的列车正发出悠长的汽笛声,像极了多年前那列载着他南下的绿皮火车。
"旅客们请注意,K106 次列车开始检票......"
刘志权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手中的火车票微微发烫。他知道,这趟旅程将带他走向新的节点,那里有未知的电路等待他去连接,有更广阔的天空等待他去翱翔。
而在某个瞬间,他仿佛又看见当年十六岁的自己,在雪夜的操场背诵英语单词,晨雾中走来的苏雨晴,还有在大排档里忙碌的哥哥。这些画面像老照片般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成嘴角的一抹微笑 —— 那是历经淬炼后的释然,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从容。
火车缓缓启动,深圳的夜景逐渐退去。刘志权靠窗而坐,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中一片清明。他知道,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坦途,他都将带着那些温暖的记忆,继续书写属于自己的电路人生。
蝉鸣渐远,而属于他的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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