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南国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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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南国迷局

 

第十八章 南国迷局

灵堂的檀香混着晨雾凝成灰紫色的胶状物,黏在刘志权的喉间。他跪坐在草席上,膝盖硌着父亲下葬时遗漏的鹅卵石,麻质孝服刺得锁骨生疼。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个灯花,父亲遗照里泛着油光的笑容碎成明暗不均的拼图,相框边缘结着薄霜似的霉斑。

"权伢子。" 母亲撩开褪色的孝帘,竹条在她鬓角划出细痕。她端着的粗瓷碗里,三个荷包蛋泡在绛红色糖水里,边缘浮着冷掉的油花,“先吃了吧,一会还要去谢孝”。

瓷碗边缘结着褐色的糖痂,刘志权却尝不出甜味。他看着母亲布满裂口的手背——那里本该戴着那只祖传的青玉镯,三年前让他拿去当铺换了钱,在县医院补缴了父亲的手术费,如今只剩被生活磨难成布满褶皱的苍白。

院外的汽车引擎声刺破死寂。苏雨晴跨进门槛时,橡胶鞋底刮过青石板上的苔藓,发出细碎的声响。她黑色风衣下摆沾着泥点,北师大校徽在胸前晃成模糊的白影。牛皮纸袋放在供桌上时,里面滑出个红色绒盒,边角的金线磨得发白 —— 正是刘志权藏在县医院花坛下的那只玉镯,青玉表面凝着层水珠,像浸过露水的晨叶。

"马老师说,这是物证。" 苏雨晴压低声音,食指无意识地着纸袋封口,"王老五的账本复印件,你举报材料里提到的那笔... 啧。" 她忽然噤声,因为西厢房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刘志强蜷缩在褪色的红双喜被面里,瞳孔缩成针尖状,右手攥着半截注射器,塑料柄上还沾着昨晚呕吐物的酸臭。刘志权夺过针管时,哥哥小臂上的新旧针孔在晨光中浮沉,像被蛀空的水杉树皮。母亲冲进来时,搪瓷碗摔在青砖上,糖水渗进砖缝,惊起几只潮虫。

"镇卫生院的美沙酮..." 苏雨晴翻开宣传册,油墨字在潮湿的空气里洇成蓝斑,"每周三次,每次二十毫升,自费的话每个月需要600块!" 她声音渐低,看着刘志权母亲突然掐进纸页的指甲 —— 那双手上个月还在帮老头洗脏衣服和被子套,如今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香灰。

刘志权在晒谷场的草垛旁拆开《全国高中数学联赛章程》,印着"北师大自主招生"的字样,油墨味混着稻草的霉味,被雨水洇成蓝色的梦。苏雨晴的发梢滴着雨珠,落在 "保送资格..." 那行字上,晕开小片淡蓝,“我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希望你能把握...”苏雨晴说着。

远处的春雷像闷在陶罐里的低吼, 刘志权忽然指着老屋倾斜的屋脊同苏雨晴说:"上个月白蚁蛀穿了我家的中梁,瓦匠说修缮要三千块。" 雨水正顺着裂缝灌进粮仓,他去年用加班费买的《奥数进阶》摞在墙角,油布接缝处己长出绒毛状的绿霉。

深夜的粮仓里,手电筒的光圈在账本上摇晃。刘志权用铅笔尖戳着 "美沙酮治疗费 600 元 / 月" 的字样,旁边列着 "王铁住彩礼钱 2000 元"、"房梁修缮 3200 元"。深圳电子厂的进修函和省实验中学的插班证明并排躺在膝头,前者承诺每月 1500 元薪资,后者需要预缴 8000 元借读费。他咬断铅笔芯,铅灰混着血腥味在舌尖蔓延,窗外的雨点击打在青瓦上,像无数封加急电报。

返深启程那日,晒谷场挤满了送别的乡亲。

隔壁的王大婶提着一包红糖和一袋茶叶:“权伢子,别嫌弃,家里的红糖是老手法炮制的,不像你们外面的红糖,味道不一样的。放在米汤里喝了,降火效果特别好!”

柳姨拿来一包黝黑透亮的自制腊肉,足足有两斤重:“这是我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拿去吧,放假时自己学着做点吃的。外面的伙食不太好,你要注意多加强点营养,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期。”

李叔往他帆布包里塞了把干辣椒:"厂里伙食寡淡,炒个菜驱驱湿。"

......

“出外由外吧,不想挂欠家里,好好保重!”

“你哥哥就留下在家里治疗吧,外面太贵,我们在家乡也许还能凑合到更好的办法。”

“权伢子,你姐的事莫挂心,我们全部村里人会给她讨回一个公道的。”

刘志权听着乡亲们的话,泪水如开闸的大坝,奔涌而出。

陪伴他出行的帆布包格外沉重,除了他习惯携带的书本,还装着二十三个煮鸡蛋——母亲天不亮就借遍了全村的鸡窝。

客车发动时,刘志权看见哥哥躲在苦楝树后。他的手指缠着渗血的纱布 —— 那是昨晚犯瘾时抓烂的,此刻正笨拙地折着千纸鹤,纸张在雨中洇成半透明,隐约可见背面印着的小学算术题。

苏雨晴在北上的列车上讲解洛必达法则时,刘志权正用焊锡丝演示曲线切线。金属丝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蜿蜒如命运的轨迹。当客车穿过长江大桥,他忽然在玻璃倒影里看清自己的眼睛——自己依然是雪夜那个攥着奥数书的少年,只是瞳孔里侵满了深圳电子厂淬火的光芒。

暴雨将广深公路浇成浑浊的河。刘志权蜷缩在长途大巴最后第三排的左侧窗口,湿透的孝服紧贴着座椅人造革,在冷气出风口下凝成冰凉的壳。怀里的帆布包鼓着可疑的弧度——里面塞着在父亲灵前没烧完的纸钱,还有半截被雨水泡发的孝子棍。

半夜,电子厂门卫老张正在岗亭打盹,突然被拍门声惊醒。隔着铁栅栏,他看见个水鬼似的人影,惨白的面孔上双眼烧得通红:"考勤机...还能打卡吗?"

"权仔?"老张慌忙按动遥控器,"丧假不是还有三天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父亲的事情己经帮他办好了,我不想再留下在家里伤心。我现在需要工作充斥我的头脑,否则我会思念我的父亲!”刘志权的脸上像条刚开闸的河流,滚烫且热辣辣的,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刘志权踉跄着穿过雨幕,背后传来了老张长长的叹息声。更衣柜里的小镜子映出他浮肿的脸,右下颌有道新鲜抓痕——那是昨夜王老五的马仔用弹簧刀划的,为了抢回被警方查封的账本复印件。

流水线的轰鸣声如常,吞没了他忙碌的身影。刘志权将焊枪温度调到380℃,在青烟腾起的瞬间,父亲临终时的咳嗽与车间排风扇的嗡鸣声奇异地重叠在一起。当第127块电路板流过面前时,他忽然发现烙铁尖在颤抖,锡点连成歪扭的泪痕。

"权哥,你的手在发抖?"小梅的声音像从深水里传来。给刘志权送宵夜来的少女捧着温热的饭盒,发梢沾着松香味的薄雾,

"你发烧了,赶紧去医院。"小梅急切地去找了人事部的行政主任。

医务室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刘志权在刚吃过退烧药的眩晕中睁开双眼,看见小梅伏在床边打盹,护士值班表的荧光映亮她后颈的朱砂痣——暗红色,像枚被岁月侵蚀的邮戳。

晨露未晞时,刘志权在车间的茶水间撞见了小梅偷看他的信件。少女惊慌转身,北师大信封上的火漆印在晨光中碎成齑粉。飘落的信笺上,苏雨晴的字迹正在讲述刑法修正案的审议进展。

"我...我是来送备用药的。"小梅将薄荷糖罐按在铁皮柜上,玻璃瓶底磕出温存的脆响。刘志权注意到她左手腕贴着膏药,那是半个月搬运电解电容时扭伤的,到现在还没有恢复。

深圳的梅雨在持续第七天达到峰值。刘志权蹲在设备间检修变频器时,听见女工们在谈论小梅的相亲过程——听说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是东莞某私人鞋厂的老板,截着宽厚的金丝眼镜,却遮不住他眼角的皱纹,他站立的姿式明显往左边倾斜,和正常的人相比,站姿总是显示出一些难以描述的尴尬。

刘志权突然又感到一阵好厉害的晕眩,工具钳突然咬破他的指尖,血珠滴在电路板上,像一粒粒早熟的相思子。

变故发生在立夏前夜。刘志权帮小梅修理出租屋的漏电开关,昏黄的灯光下,少女的连衣裙泛起月白色的涟漪。当他在工具箱翻找绝缘胶布时,小梅突然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发间的茉莉香混着出租屋里潮湿的霉味,令到刘志权一阵心慌意乱。

"刘工,那个北师大女生..."颤抖的呼吸拂过他耳后的伤疤,"你们一首在通信吧?"

扳手坠地的巨响惊醒了巷尾的流浪猫,像只出鞘的宝剑射向杂物堆里。刘志权看着墙上扭曲的影子,忽然想起父亲咽气时攥着他的手,指甲在虎口掐出的新月形伤痕。他没有回头,轻轻掰开腰间冰凉的手指:"开关修好了,你好好休息,我现在回厂里去了。"

又一阵暴雨在凌晨三点撞碎窗玻璃。刘志权被BP机的震动惊醒,二十三次呼叫的电话号码全数来自江西。当他迷迷糊糊跑到厂传达室拨通来电时,听见母亲哭喊着"你姐喝农药了",他僵硬在传达室足足一个小时,保安老张还以为他睡着了在里面。

抢救室的红灯亮起时,刘志权正在车间疯狂焊接着根本不存在的电路板。小梅找到他时,焊枪己经烧穿防护手套,皮肉焦糊味混着松香在空气中凝固成一股伤心的烈焰。

"让我来帮你包扎。"小梅用纱布裹住他溃烂的手掌,泪水打湿了绷带,"就像你当初教我认万用表。"

刘志权忍住剧痛,慢慢抬起头,第一次看清少女眼中流淌着一条灿烂的星河。可是当他想触碰星河里那片星光时,记忆里突然炸开王老五的狞笑——染血的账本正在某个角落发酵,随时会吞噬这偷来的温存。

转机出现在芒种那天。刘志权从法院出来时,怀里揣着姐姐的离婚判决书。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报刊亭,他看见最新《南方周末》头版赫然登着苏雨晴的专访照片。

返回到电子厂己是深夜。刘志权在更衣柜前僵立——小梅正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千纸鹤,他的日记本被摊开在少女的膝头,泛黄的照片上,高中时代的苏雨晴正在图书馆对他微笑。

"原来真有这样的女生。"小梅将照片轻轻放回原处,"她,就像晨露里的山茶花,美得我无法找出词语来形容。"

刘志权想解释什么,却见少女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锁骨下方蜿蜒着蜈蚣状的烫伤疤痕,在节能灯下泛着诡异的釉光:"十七岁那年,我哥用两担谷子把我卖给了邻村瘸子,他现在在东莞经营着一家小鞋厂。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和他在一起,这是逃婚时被柴火堆烫伤的痕迹。"

窗外的暴雨是入夏以来的最后一场。小梅将金属蝴蝶发卡放在车间的操作台上,翅膀在流水线的电流声中微微震颤。她的辞职信压在薄荷糖罐下,字迹己经被水汽晕开:"权哥,谢谢你这段时间给我的陪伴,更谢谢你教我看电路图。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蝴蝶不该住在一个嘈杂的电子车间里。"

黎明前的深圳火车站台笼罩在潮湿的薄雾中。刘志权攥着推荐信狂奔----公司人事部昨晚加急下达的深圳职业学院带薪进修函,决定调小梅去参加学习。信纸边缘被汗水洇出褶皱,人事部经理的签字还未干透。K1234 次列车的汽笛声刺破晨雾时,他气喘吁吁地在看见小梅清瘦的背影从月台消失在 7 号车厢的门口,她的帆布包上挂着他送的电子元件钥匙扣,电容和电阻串成的星星在晨光中闪出一丝微弱的亮光。

车间里的德国贴片机正在试运行,刘志权将小梅留下的薄荷糖罐放在操作台上。玻璃罐折射出七彩光斑,落在最新的数学联赛报名表上,"刘志权" 三个字旁边,初赛日期栏填着:1995 年 6 月 15 日,星期西。

他按下启动键的瞬间,机器的嗡鸣与远处的汽笛声响重叠,刹那间,他忽然听懂了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 原来最痛的不是生离,而是在破碎的月光里,两个破碎的灵魂曾短暂地拼凑成完整的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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