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寒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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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春寒料峭

 

94年初,深圳的春雨来得又急又猛,刘志权站在SMT车间二楼的观察窗前,看着自动贴片机在防静电帘幕后吞吐电路板。流水线末端的计数屏显示着"48762",这是他带领技术组改良第三代贴片程序后,单日产能创下的新纪录。

"权哥,三号线真空泵又报警了。"对讲机里传来小梅的声音。刘志权刚要转身,忽然被玻璃上的倒影吸引——深蓝色工装衬得肩线平首,胸前银色厂标旁别着"技术组长"的铜制胸牌。他下意识摸了摸下巴,那里新生的胡茬硬得像钢针。

穿过弥漫着松香味的走廊时,刘志权在消防栓的镜面不锈钢上瞥见自己的侧影。十八岁的青年有着工科生特有的瘦削轮廓,唯独眼神还留着去年那个雪夜的锋利。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家书,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里藏着喜讯:"你爹能坐起来喝粥了。"

"权哥!"小梅举着万用表从设备间探出头,马尾辫沾了片电容器银箔,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真空值掉到-85kPa了,要不要停机?"

刘志权蹲在嗡嗡作响的真空泵旁,鼻尖几乎贴上压力表。忽然有温热的呼吸拂过后颈,小梅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发梢的茉莉香混着焊锡膏的焦甜。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把三号气阀关到西十五度,重启试试。"

设备重启的轰鸣声中,他听见小梅轻声说:"你衬衫领子歪了。"少女的指尖蜻蜓点水般掠过锁骨,又飞快缩回工装口袋。刘志权想起更衣柜里那个贴着碎花布的饭盒,连着三个月,每天中午都准时出现他最爱吃的豆豉鲮鱼。

车间的白炽灯管在傍晚六点准时亮起。刘志权签完最后一张巡检单,发现哥哥蹲在消防通道口抽烟。戒断反应留下的震颤让烟头明明灭灭,在地上画出断续的红圈。

"电子厂禁烟。"刘志权踢了踢哥哥的工鞋。

刘志强把烟头按灭在掌心,新长出的指甲盖还带着戒断所的编号刻痕:"质检部老陈又找我麻烦,说我的焊点像蜈蚣爬。"他摊开手掌,虎口处的烫伤疤像条僵死的蚕。

刘志权摸出随身携带的焊枪,在通风管上划出个完美圆弧:"角度三十,送锡量0.2mm,手腕要稳得像台数控机床。"兄弟俩的影子被斜阳拉长投在墙上,恍如当年在晒谷场练字的少年。

宿舍楼的公用电话在第八声铃响时被接起。刘志权握着听筒,听见千里之外的雨声先于人声传来。母亲在电话那头笑,说县医院的专家看了最新CT片,父亲肺部的阴影缩小了。

"多亏你寄回来的进口药..."母亲的话被突然插入的忙音切断。刘志权摸着裤袋里皱巴巴的汇款存根,想起昨天在罗湖口岸看到的灰色药贩。那些印着德文的药盒要价抵得上他半月工资,但总比戒毒所的杜冷丁干净。

深夜的男寝飘着汗酸和泡面味。刘志权趴在铁架床上核对设备参数,忽然听见下铺传来压抑的抽泣。他探出头,看见哥哥对着全家福发呆,照片边缘还留着大排档油渍。

"今天我焊废了七块板。"刘志强把照片按在胸口,"要是爹知道我连焊枪都拿不稳..."

"你拿斧头的手本来就不该拿焊枪。"刘志权扔下句硬话,翻身时碰掉了床头的手电筒。光束扫过墙面,照亮了小梅偷偷塞在他工具箱里的相框——照片里他正调试设备,侧脸映着机床的冷光。

暴雨来临时,刘志权正在调试新到的德国贴片机。车间的防静电帘突然被掀开,浑身湿透的保安举着电报冲进来:"江西加急!"

繁体铅字在雨汽中晕开:"父病危速归"。刘志权盯着发报时间,1994年4月28日15时47分,正是他给家里汇去最后一笔还债款的时刻。

兄弟俩的行李箱轮子在月台上刮出刺耳鸣响。开往南昌的K102次列车晚点西小时,刘志权蹲在候车室角落,把脸埋进带着松香味的掌心。小梅连夜赶织的灰围巾从行囊里滑出一角,被雨水浸成深铅色。

"买瓶水吧。"刘志强递过皱巴巴的纸币,戒断期留下的神经痛让手指不停抽搐。车站杂货店墙壁上的玻璃映出两张相似却迥异的脸:一张被车间岁月磨出冷硬棱角,一张仍带着堕落后的浮肿。

列车在赣南丘陵间爬行时,刘志权摸出随身携带的电路图。图纸背面是苏雨晴三年前写的鼓励信,北师大信笺上的墨迹被汗水晕开,恰似窗外层层叠叠的雨帘。

医院的走廊浸在惨白荧光里,刘志权与刘志强双膝砸地跪在病床前。父亲浑浊的眼球艰难转动,枯爪般的手突然爆发出惊人力度,将刘志权的手腕攥出青紫。撕心裂肺的咳喘在胸腔炸开,他脖颈青筋暴起,却始终没能吐出半个字。

母亲倚着斑驳的墙壁,眼窝己凹陷成两口枯井。"妈守着爸五天五夜了..."姐姐的哽咽在消毒水气味里发酵,"连眼皮都没敢合。"

刘志权滚烫的脸颊贴上父亲沟壑纵横的皮肤,泪水在嶙峋的颧骨上蜿蜒成河。那只铁钳般的手忽然失了气力,指节如融雪般松软下来。当最后一丝温度消散在掌心时,父亲唇角竟泛起新月般的弧度,在监护仪刺耳的蜂鸣声中,永远阖上了布满霜花的睫毛。

灵堂的白炽灯管在夜风中摇晃,把挽联上的"音容宛在"照得忽明忽暗。刘志权跪在草席上,看着父亲遗像前的长明灯将熄未熄。母亲忽然抓住他的手:"你爹临走的前夜,跟我说对不住你..."

话音未落,铁门被踹得震天响。王老五带着三个混混闯进来,金链子在丧服的惨白里晃得刺眼:"老头死了就想赖账?利息还没算清呢!"

刘志权缓缓起身,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镀铬扳手。他展开最新汇款单拍在供桌上:"1993年4月至1994年3月,每月还款二百,银行流水可查。"

王老五的刀疤脸在烟雾中扭曲:"白纸黑字写着三分利..."

"需要我向县公安局经侦科解释高利转贷罪吗?"刘志权抽出夹在遗像后的《刑法》单行本,书页间还夹着马老师从省城寄来的举报信副本。

混混们退到门槛时撞翻了花圈。白菊纷纷扬扬落在刘志强脚边,他忽然抄起孝子棍砸向自己左手:"这条胳膊押给你!"骨裂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出殡那日,镇上的青石板路积着前夜的雨。刘志权抬头扶灵,忽然在送葬队伍末尾看见熟悉的身影。苏雨晴撑着黑伞站在香樟树下,北师大校徽在素衣上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我跟着法律援助团来调研农村信贷。"她将白菊轻轻放在灵前,发梢的铃兰香混着线香,"马老师说...说你一首留着那本《奥数进阶》。"

抬棺的号子声骤然响起。刘志权感觉肩头木杠深深嵌入皮肉,却不及心底某处的钝痛。他数着步子向前,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摩擦声——苏雨晴正在誊抄王老五被迫签下的免债书,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极了那年雪夜写信的动静。

雨又下了起来。小梅寄来的加急信在孝服口袋里渐渐濡湿,信纸上画着电子厂宿舍区新开的紫荆花。刘志权望着蜿蜒的山路,突然看清命运如同电路板上的锡轨——看似杂乱无章,却终将在某个节点导通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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