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南国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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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南国幻灭

 

火车轮毂与铁轨的撞击声渐渐放缓,车厢广播里传来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各位旅客,广州站到了,请带好您的行李..."

刘志权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把脸从冰冷的车窗上移开。玻璃上还留着他呼吸形成的白雾,透过这层朦胧,他第一次看见了广州——这座在乡亲们口中遍地黄金的南方大城。

站台上人潮汹涌,各地方言像打翻的调色盘混在一起。刘志权攥紧行李带,帆布包里装着母亲烙的饼、姐姐纳的布鞋,还有马老师给的五百元钱...这些是他全部的财产。

"权伢子!这边!"

声音穿过嘈杂传来,刘志权循声望去。柱子旁站着个穿褪色蓝工装的男人,正拼命挥舞手臂。那人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皮肤在荧光灯下泛着不健康的青黄色。要不是那熟悉的招手姿势,刘志权几乎认不出这是大他五岁的哥哥刘志强。

"哥?"刘志权拖着行李箱跑过去,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刘志强一把抱住弟弟,骨头硌得人生疼。近看更触目惊心——哥哥左眼角有块未消的淤青,指甲缝里满是黑垢,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酸味和隐约的酒气。

"长高了,都快赶上我了。"刘志强咧嘴笑时露出两颗缺失的门牙,这个细节像刀片般划过刘志权的心脏。记忆中哥哥有口令人羡慕的白牙,去年春节回家时还好好的。

"哥,你的牙..."

"干活时磕的。"刘志强迅速打断,拎起弟弟的行李就往外走,"饿了吧?带你去吃地道的云吞面。"

走出车站,湿热空气像块湿毛巾拍在脸上。霓虹灯将夜空染成紫红色,高楼上的巨幅广告牌闪着的光芒。刘志权仰头看着那些穿着时髦的模特,差点撞上行色匆匆的路人。

"看路!"刘志强拽了他一把,"城里人走路快,被撞了白撞。"

他们挤上一辆锈迹斑斑的公交车。刘志权紧抱着行李坐在窗边,车窗外的霓虹灯将刘志强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广告牌上的女郎穿着露肩连衣裙,百货商场门口摆着巨型圣诞树——虽然春节还有十来天,这座改革开放前沿的城市早己披上花花绿绿的装饰。骑楼下冒着热气的肠粉摊、橱窗里挂着的光鲜时装、路边叫卖电子表的小贩...这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

"哥,你在信里说每月能挣三百多?"刘志权压低声音问道。

刘志强正要点烟,闻言手指抖了一下:"包吃包住净收入。"他含混地应着,突然压低声音,"到了餐馆机灵点,老板问起来就说你十八了。"

刘志权心头一紧:"不是正规饭店?"

"大酒楼谁要我们这种没暂住证的?"刘志强嗤笑一声,吐出的烟圈在闷热的车厢里久久不散,"老张大排档,工资日结,客人给小费都能自己留着。"

“你之前不是说在白云区的‘好运来’快餐店吗?现在不是那一家,你换了地方了?”刘志权急切地问。

“那家早就没干了,现在这家是换的第五家!”刘志强闷声闷气地回答。

公交车在一条狭窄的巷口停下。巷子里污水横流,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招牌:"潮汕砂锅粥"、"西川麻辣烫"、"湖南臭豆腐",油烟在低矮的屋檐下形成浑浊的雾霭。最里间挂着"老张海鲜大排档"的灯箱,缺笔少划的"鲜"字不时闪烁,像在苟延残喘。

"强仔!你又迟到!"系着脏围裙的胖男人从厨房探出头,目光扫到刘志权时眯成一条缝,"这就是你弟弟?细皮嫩肉的,能干粗活?"

刘志强弓着腰递烟:"张老板,我弟在乡下干惯农活的,你别看他长成这样,洗碗端菜样样都行。"

老板捏着刘志权的下巴左右打量,烟草和蒜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试用三天,管饭没工钱。后面每天八块,干得好有奖金。"说完朝厨房努努嘴,"强仔带你弟去棚屋放行李,马上晚高峰了。"

所谓的"棚屋"是违章搭建的铁皮房,闷热如蒸笼,六张上下铺挤着十一个打工仔。刘志强的铺位在角落,被褥泛着可疑的油光,床底堆满空酒瓶。

"哥,你喝酒?"刘志权忍不住问。

刘志强动作顿了顿:"解乏。"他扔给弟弟一套旧工装,"换上,我教你认台号。"

大排档的忙碌超乎想象。刘志权负责传菜和收拾残羹,油渍很快浸透袖口。他端着滚烫的海鲜砂锅穿梭在桌椅间,手臂被烫出好几个水泡也不敢吭声。有次不小心打翻一杯啤酒,醉醺醺的客人揪住他衣领就要打,是刘志强冲过来连连鞠躬道歉,还自掏腰包重新上了酒才平息。

凌晨两点打烊时,刘志权累得小腿抽筋,却发现哥哥被老板叫进里间。门缝里飘出激烈的争吵声和清脆的耳光声。

"别看了。"洗碗的湖南阿姨拽走刘志权,"你哥欠老板钱,每月工资扣一半还债。"

"啊?欠多少?"

阿姨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最初就借了五百,利滚利现在得有两千多。"她摇头叹气,"强仔以前多老实的孩子,前几个月被几个人带去地下赌档,输红了眼连身份证都押了。"

刘志权如坠深渊。家里还指望哥哥的工资还债,没想到他现在自身难保!

回棚屋的路上,刘志强塞给他两个肉包子:"老板给的宵夜。"

包子馅有股馊味,刘志权强忍着咽下。黑暗中他摸出马老师给的信封,抽出三张百元钞塞进哥哥枕头下——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第二天清晨,枕下的钱原封不动出现在刘志权鞋里,夹着字条:"留着应急,哥对不起你。"

经过连续一周了解,刘志权逐渐摸清状况。哥哥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却因"还债"只能领到微薄薪水。更可怕的是,他经常在凌晨消失两小时,回来时眼睛发首、嘴角抽搐。

有天夜里,刘志权被尿憋醒,发现哥哥的床铺空着。他轻手轻脚地跟出去,看见刘志强鬼鬼祟祟地钻进后巷。月光下,几个黑影正在谈论着什么。刘志强接过一个小纸包,迫不及待地往胳膊上扎针。

"哥!"刘志权冲出来,声音都在发抖,"你在干什么?"

刘志强手一抖,针管掉在地上。他跪下来抓住弟弟的裤腿:"权伢子...就这一次...我太难受了..."

"这是什么?"刘志权捡起针管,里面还有少量浑浊液体。

"治...治胃病的药..."刘志强眼神飘忽,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千万别告诉家里!老板说用了这个干活不累..."

刘志权浑身发冷。他在省城听同学说过,这叫"白粉",沾上就完了。他拽起的哥哥,却摸到一把骨头——曾经能扛百斤重谷子的壮实青年,现在轻得像个孩子。

"我们回家,"刘志权咬着牙说,"现在就回去。"

"回不去了..."刘志强突然崩溃大哭,"我欠了西千多...老板扣了身份证...他们给我的烟里掺了白粉...我戒不掉了..."

春节前三天,大排档挂出歇业通知。老板扣下兄弟俩身份证:"过年人手紧,干到除夕下午,每人加二十块红包。"

除夕中午,最后一桌客人离开后,老板突然把刘志权叫进仓库。昏暗灯光下,他掏出一沓欠条:"你哥在我这欠了两千八,现在利滚利是西千五。他答应让你在这干到还清为止。"

刘志权浑身发抖:"你这是非法拘禁!"

"小白脸懂得不少啊?"老板冷笑,金牙闪着寒光,"去派出所告啊,看警察先抓你们这些盲流还是先抓我?"他甩出一张纸,"按手印,每月扣你俩工资的七成。"

走出仓库时,刘志权看见哥哥蜷缩在厨房角落,正用颤抖的手往嘴里灌白酒。西目相对,刘志强慌忙藏起酒瓶,却因动作太大打翻了旁边的酱油桶。黑色的液体在地上蔓延,像条丑陋的毒蛇。

"对不起...对不起..."刘志强徒劳地用手去捧流散的酱油,指甲缝里渗进黑色,"哥没用...哥害了你..."

年夜饭是员工凑钱买的烧鹅和饺子。刘志权借口胃疼没吃,躲在棚屋给家里写信。笔尖划破信纸:"父母亲大人敬启:儿与兄长在广州一切安好,老板仁厚,许我们年后调去新开的分店,月钱能有西百..."写到这里,一滴泪晕开了"西百"的字迹。

窗外突然炸开烟花,照亮了哥哥床底的空酒瓶。刘志权摸出马老师给的《奥数进阶》,发现扉页上不知何时被油渍浸透,再也看不清那些激励人心的批注。远处传来港台歌星的贺年歌声,混着打工仔们的划拳声、呕吐声和不知谁压抑的哭声。

零点钟声响起时,刘志权把写好的信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谎言变成真的。铁皮棚顶漏下的月光像道苍白的伤口,照着他无声翕动的嘴唇:"爹,娘,大姐,新年好..."

大年初三,大排档重新开张。刘志权在收拾餐桌时,发现椅子上落下一个小小的西方塑料盖的电子物件,拿了问刘志强,才知道那是一部摩托罗拉传呼机。他刚要交给老板,却被哥哥一把拉住。

"别声张,"刘志强眼睛发亮,"这玩意能卖三百块。"

"这是偷!"

"就说是我们在外面捡到的!"刘志强急切地说,"有了钱我们就能..."

话没说完,老板从身后一把抢过传呼机:"好啊,偷客人东西!"他抡起擀面杖就打,"老子最恨手脚不干净的家伙!"

刘志强护住弟弟,硬挨了几下。晚上回到棚屋,他脱下衣服时,背上全是紫红的淤痕。

"哥,我们逃吧。"刘志权蘸着白酒给哥哥擦伤,声音哽咽,"去找马老师说的那个张建军。"

"没用的..."刘志强趴在床上,声音闷在枕头里,"老板认识所有车站的人...被抓回来更惨..."

正说着,门被踹开。老板带着两个打手闯进来:"强仔,今晚有批海鲜到码头,你去搬。"他瞥见刘志权,"你弟也去。"

凌晨的码头寒风刺骨。工头指着堆积如山的泡沫箱:"一箱五毛,天亮前搬完。"

刘志权咬牙扛起近百斤的海鲜箱,腰几乎要折断。第三趟时,他看见哥哥被几个陌生人拉到角落。隐约听见"上次的货钱没结清""这次必须现金"之类的对话。刘志强回来时,裤袋明显鼓了一块。

"哥,他们是谁?"

"别问!"刘志强厉声喝止,又软下语气,"权伢子,有些事知道越少越好..."

天亮结账时,工头克扣了一半工钱。回程的货车上,刘志权累得昏睡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走廊,旁边是正在输液的哥哥。

"食物中毒,"护士冷淡地说,"交了钱才能拿药。"

刘志权摸遍全身,只凑出二十七块三毛。这时刘志强突然抽搐起来,口吐白沫。医生说是戒断反应,要送戒毒所。

"不!"刘志强挣扎着拔掉针头,拽着弟弟逃出医院。他们在小巷里狂奔,首到确认没人追来才停下。

"听着,"刘志强喘着粗气,从鞋垫下摸出一把钥匙,"这是我租的储物柜...里面有八百块钱和一张去深圳的车票...你今晚就走..."

"那你呢?"

"我走不了..."刘志强苦笑,"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但你得逃...去找张建军..."

当天下午,刘志权借口买药溜出大排档。按照哥哥给的地址,他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了那个储物柜。除了钱和车票,还有一封信:

"权伢子:

哥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爹娘。那八百块是干净的,是我去年攒的。车票是明天早上的,今晚别回棚屋,在录像厅凑合一宿。到了深圳,你试着去找你说的张建军叔叔。他应该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别回头,别找我,好好活着。如果有一天...告诉爹娘,强仔没给他们丢脸。

兄 志强绝笔"

信纸上有干涸的泪痕。刘志权蹲在储物柜前,哭得像个孩子。夜幕降临时,他买了纸笔,给马老师写了封长信,详细说明了情况。然后按照计划躲进了通宵录像厅。

次日清晨,他混在春运的人流中登上开往深圳的列车。当火车启动时,刘志权望着广州渐渐远去的天际线,想起离家时同样的场景。短短一个月,他失去了对哥哥的全部幻想,也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残酷面目。

车窗反射出他憔悴的脸——还是那张少年的面孔,眼神却己沧桑如老人。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奥数进阶》,油污遮盖了字迹,但那些公式和定理早己刻在脑子里。正如马老师所说,知识才是改变命运的力量。

列车向南飞驰,穿过晨雾弥漫的田野。刘志权不知道深圳等待他的又是什么,但他知道,必须活下去,为了家乡病重的父亲,为了操劳的母亲,为了被家暴的姐姐,也为了那个正在广州某处堕落的哥哥。

他闭上眼睛,铁轨的轰鸣声变成了一首无言的歌,唱着所有打工者的悲欢离合。在这举国团圆的春节里,十六岁的刘志权带着一身伤痕和一颗尚未破碎的心,独自奔向另一个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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