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定在下周三。"
周医生的话像一块石头,扑通一声砸进桑宁心里。她盯着病房窗外的云,它们正慢悠悠地飘过医院楼顶,一点也不着急。
"宁宁?"妈妈捏了捏她的手,"周叔叔在问你话呢。"
桑宁回过神,发现一屋子白大褂都在看着她。周医生推了推眼镜:"刚才说的术前注意事项,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桑宁机械地重复,"术前八小时禁食,洗澡用消毒皂,练习床上排便......"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医生们离开后,实习医生林姐留下来给她做术前宣教。这个扎马尾的年轻女医生说话时总爱摸自己的听诊器,像在确认它还在不在。
"手术大概西小时。"林姐翻开一本画册,指着心脏解剖图,"周主任会从这里,"她的圆珠笔尖点在一处蓝色血管上,"建立体外循环,然后缝合缺损。"
桑宁盯着那些红蓝相间的血管图,突然觉得头晕。图画上的心脏看起来像个精密的机器,而她的却是个次品。
"并发症部分......"林姐翻到下一页,桑宁看见妈妈突然站起来去倒水,水壶却明明是满的。"...包括出血、感染、心律失常等,发生率低于5%。"
林姐的声音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念经。桑宁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圆珠笔在纸上划出几道无意义的线。
"您也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手术吗?"桑宁突然问。
林姐的笔停住了。她抬起头,眼睛里有种被看穿的慌乱:"你...你怎么知道?"
"我爸爸给人看病时,紧张了也会摸听诊器。"桑宁轻声说,"没关系的,我不怕。"
这话半真半假。她其实怕得要命,但看着林姐比自己还害怕的样子,反而没那么慌了。
林姐深吸一口气,合上画册:"你是个特别的孩子。"她从口袋里摸出颗巧克力,"我实习以来发的第一颗勇气糖,给你。"
晚饭时,爸爸带回一个好消息:周医生同意采用微创技术,不用锯开胸骨。但桑宁发现他说话时一首搓着手指——那是他说谎时的习惯动作。
"真的只要在侧边开个小口?"桑宁追问。
爸爸的筷子停在半空:"当然...当然是真的。"他转向妈妈,"明天记得买那个术后用的束缚带。"
桑宁没再追问。她低头扒拉着米饭,突然想念起青塘镇卫生院食堂的咸菜肉丝面。
夜幕降临时,病房门被轻轻叩响。陈远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个纸袋。
"溜达一圈?"他眨眨眼,"最后一次自由活动。"
桑宁看了眼正在整理衣物的父母,悄悄比了个"嘘"的手势,跟着陈远溜出了病房。
陈远带着她穿过几条陌生的走廊,最后爬上一段铁楼梯。推开顶楼防火门的瞬间,清凉的夜风迎面扑来。
"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陈远张开双臂。
桑宁倒吸一口气——整个上海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开来,像一片坠落的星河。远处东方明珠塔变换着颜色,高架桥上的车流如同发光的溪水。夜风中有种城市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汽油、食物和远处黄浦江的湿气。
"比病房的消毒水好闻吧?"陈远在水泥护栏边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
桑宁小心翼翼地靠近。十七层楼的高度让她腿软,但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她学着陈远的样子坐下,双腿悬在楼外晃荡。
"怕高?"陈远递给她纸袋,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豆沙包,"食堂顺来的。"
桑宁咬了一口,甜腻的豆沙在舌尖化开。夜风吹乱她的头发,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等待心脏手术的病人。
"手术前夜紧张吗?"陈远望着远处问。
桑宁捏紧了纸袋:"像明天要考一场没复习的试。"
陈远轻笑:"比喻不错。不过手术比考试好——可以全麻睡过去。"
他们沉默地吃着豆沙包。一架飞机低空掠过,红色的航行灯一闪一闪。
"你看,"陈远突然指着天空,"猎户座。"
桑宁仰头,在城市的霓虹中勉强辨认出几颗星星。在青塘,夏夜的银河像泼墨一样清晰,爸爸常指着星空教她认星座。
"看不清。"她失望地说。
陈远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激光笔,绿色的光点在夜空中画出星座轮廓:"腰带三颗亮的,下面是猎户的剑。"
光点移动时,桑宁注意到陈远手腕内侧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
"那是......"
"十三岁。"陈远收回手,语气平淡,"第一次手术失败后划的。"他顿了顿,"那时候以为死了就不疼了。"
桑宁不知该说什么。夜风突然变冷,她抱紧了双臂。
"后来我发现,"陈远继续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活着才能吃到豆沙包,看到星星,听到口琴声。"他摸出那支银色口琴,吹了几个音符,"所以现在我觉得,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桑宁想起爸爸说过,桑树被雷劈断后,剩下的部分反而会长得更结实。她突然问:"你害怕吗?我是说...死亡。"
陈远的口琴声停了。他望向远处闪烁的霓虹:"怕。但更怕没真正活过就死。"他转向桑宁,"你呢?"
"我怕爸爸妈妈难过。"桑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怕他们花光积蓄我还是......"她说不下去了。
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她的。陈远的手比想象中粗糙,指腹有长期玩乐器留下的茧。
"听着,"他认真地说,"你的VSD比我简单多了。周老头虽然爱吓唬人,但技术一流。"他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上次他给一个婴儿做手术,心脏只有核桃大!"
桑宁破涕为笑。陈远趁机掏出他的笔记本:"来,看看我的遗愿清单新进展。"
借着城市的微光,桑宁看到那条"活到十八岁"下面新添了一行小字:"教会桑宁吹《小星星》"。
"这是作弊。"她指着那行字,"我还没学会呢。"
"所以你必须活到学会为止。"陈远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公平交易。"
他忽然解开病号服最上面的扣子,拉下衣领。在锁骨下方,一道新鲜的疤痕泛着粉红色,像条蜈蚣。"上个月刚做的第三次手术。"他轻声说,"每次开胸都像被卡车碾过。"
桑宁屏住呼吸。月光下,陈远的胸膛瘦得能看见肋骨轮廓,那颗不完美的心脏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
"碰到运气好的时候,"陈远继续说,手指轻抚疤痕,"我能感觉到它在里面正常跳动,就像...就像终于听话了。"他忽然抓住桑宁的手腕,把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感觉到了吗?"
掌心下,那颗心脏跳得又快又乱,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但在这不规则的律动中,确实有那么几下,是平稳有力的"咚—咚—"。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陈远松开手,"怎么在乱七八糟的心跳里,找到那些正常的瞬间。"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后消失在医院楼下。桑宁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颗林姐给的巧克力:"分你一半。"
陈远掰开锡纸,把巧克力抛进嘴里:"不错嘛,都有人送勇气糖了。"
他们并肩坐着,分享着剩下的豆沙包和城市夜景。陈远断断续续吹着口琴,桑宁试着跟着哼。不知过了多久,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和呼唤:
"宁宁!桑宁!"
"你爸妈找来了。"陈远收起口琴,"该回去了。"
桑宁站起来,突然不想离开这个天台。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忘记明天的手术,忘记那些可怕的并发症,就只是一个看星星的普通女孩。
"陈远,"她转身问,"如果手术......"
"没有如果。"陈远打断她,声音突然变得坚定,"你会好好的。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完成遗愿清单,记得吗?"
他站起来,月光在身后勾勒出瘦削的轮廓。桑宁突然发现,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男孩,此刻的眼神却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给你个手术小技巧。"他凑近桑宁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想象你的心脏是一扇门,医生只是在修理铰链。修好了,门就能正常开合,但门还是那扇门——还是你。"
楼梯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远迅速往桑宁手里塞了个东西:"明天带着它,就像我在旁边一样。"
回到病房后,桑宁才在被子下悄悄展开那张纸条。上面画着一颗滑稽的心形,里面写着:"坏掉的心脏更懂得怎么跳。——陈远"
她把纸条贴在胸口,那里传来一阵不规则的跳动。窗外,上海的夜空依然明亮如昼,但桑宁似乎从中辨认出了几颗属于青塘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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