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醒来时，雨还在下。
窗外的雨帘模糊了远处的山影，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像在数着时间。她转了转酸痛的脖子，看见妈妈趴在床边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爸爸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口袋里露出CT片的一角。
"……最少十五万，这还不算后续治疗。"压低的声音从走廊飘进来，是爸爸在说话，"老周说可以帮忙联系床位，但手术必须尽快……"
"信用社最多贷五万。"另一个声音回答，桑宁认出是卫生院会计林阿姨，"老桑，你把房子抵押了，以后……"
脚步声靠近，谈话戛然而止。爸爸推门进来，眼睛里的血丝像蛛网。看见桑宁醒了，他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却忘了藏起手里的贷款申请表。
"爸，我想吃李记的豆腐脑。"桑宁突然说。她知道那家店在镇子另一头，走路要二十分钟。
爸爸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好，爸爸现在就去。"他转身时，白大褂擦掉了床头柜上的药瓶。玻璃碎裂的声音惊醒了妈妈，她慌慌张张站起来，差点被输液管绊倒。
等爸爸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桑宁慢慢坐起身："妈，我的病到底有多严重？"
妈妈的手僵在半空，棉签上的碘酒滴在被单上，晕开一片黄色。"就是…就是需要做个小手术……"
"我听见林阿姨说房子的事了。"桑宁首视妈妈的眼睛，"是不是要很多钱？"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妈妈的眼圈红了，她转身见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妈妈的眼圈红了，她转身假装整理药盒，肩膀微微发抖。"宁宁别想这些，你爸爸会处理好的。"
桑宁没再追问。她看着窗外被雨水洗亮的桑树叶，想起去年这棵树生虫时，爸爸说过的话："桑树看着柔弱，其实生命力最顽强，断了枝桠也能活。"
傍晚出院时，雨停了。青石板路上积着水洼，倒映出破碎的天空。爸爸背着她走过小巷，她趴在那个熟悉的背上，闻到消毒水混着汗水的味道。路过李记铺子时，她看见橱窗上贴着"旺铺转让"的红纸。
家里弥漫着中药味。奶奶从乡下赶来，正在厨房熬什么，灶台上摆着一排贴着红纸的药包。桑宁踮脚看了看，发现那是妈妈陪嫁的铜锅——平时舍不得用的。
"宁宁回来啦？"奶奶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眼睛却看着爸爸，"药铺老张说这个方子特别灵……"
"妈！"爸爸突然提高声音，又急忙压低，"西医治疗更规范，您别……"
桑宁悄悄退出厨房。她看见卧室门虚掩着，妈妈背对着门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哭。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妈妈从不离身的金镯子——结婚时爸爸送的，现在正被慢慢放进一个蓝布包里。
"妈？"
妈妈猛地转身，蓝布包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宁宁怎么…快来试试新毛衣！"她慌乱地踢开布包，抓起床上崭新的粉色毛衣。
桑宁走过去，默默帮妈妈捡起布包。上面印着"青塘典当行"五个褪色的字。
"明天要期末考试。"桑宁突然说，"我能去吗？"
妈妈的手停在毛衣针上："可是医生说要静养……"
"我想去。"桑宁声音很轻，但很坚决，"万一…万一要去上海很久，我想和大家一起考完这学期。"
妈妈突然抱住她，眼泪浸透了她肩头的衣服。桑宁轻轻拍着妈妈颤抖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透过妈妈散落的头发，她看见窗外的桑树在暮色中摇晃，一片嫩叶粘在玻璃上，像一只绿色的蝴蝶。
夜里，桑宁被隔壁的争吵声惊醒。
"……把卫生院的股份卖了！"爸爸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墙上。
"那是你干了二十年才分到的！"妈妈带着哭腔，"而且现在根本没人接……"
"难道看着宁宁……"
桑宁轻轻爬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透过门缝，她看见爸爸面前摊着一堆病历和存折，妈妈手里攥着那个蓝布包。茶几上摆着她的CT片，在台灯下泛着冷光。
她蹑手蹑脚地退回床上，数着心跳等天亮。胸口的疼痛变得鲜明起来，像有人在那里养了一尾不安分的鱼。
第二天清晨，桑宁穿上校服时，发现口袋里多了张折成方块的纸。展开是爸爸的字迹："宁宁，今天爸爸要出诊，让小雨妈妈送你去学校。药在书包侧袋，难受就吃一粒。爱你。"
字条背面印着卫生院的抬头，隐约可见背面透过来的字："抵押合同"。
期末考试比想象中顺利。虽然写字时胸口会闷痛，但桑宁坚持答完了所有题目。课间同学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了。林小雨挡在前面："桑宁要保存体力！"却偷偷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
放学时，班主任李老师叫住她："桑宁，这是复习资料。"厚厚的牛皮纸袋里装着笔记和试卷，最上面却是一张贺卡——全班同学的签名围成一个心形。
"老师……"
李老师拍拍她的肩："校长说，等你回来要参加作文比赛呢。"她眼睛亮亮的，好像桑宁只是要去度个假。
回家的路上，桑宁看见镇公所门口聚着一群人。王屠户的大嗓门格外突出："……我出两千！""我五百！""我家新打的稻子能卖八百！"走近了才看清，人群中间的募捐箱上贴着她的照片——那是去年运动会得的奖状上的证件照。
桑宁躲进了小巷。她蹲在墙角，把脸埋进膝盖，第一次让眼泪流下来。一粒小石子滚到脚边，抬头看见街口卖豆腐的李阿婆正颤巍巍地往募捐箱走去，手里捏着皱巴巴的钞票。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异常轻松。爸爸宣布己经联系好上海的医院，下周三就出发。妈妈端出罕见的红烧肉，奶奶不停往桑宁碗里夹菜。没人提募捐的事，但桑宁看见饭桌下压着一张名单，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数字。
"我吃好了。"桑宁放下碗，轻轻走到院子里。初夏的晚风吹拂桑树，树叶沙沙作响。她踮脚摸了摸最低的枝条，那里新发的嫩芽己经舒展开来。
爸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桑宁吗？"他仰头看着树冠，"希望你像桑树一样，再贫瘠的土地也能扎根，风雨再大也能挺住。"
桑宁靠在爸爸身上，听见他的心跳声透过衬衫传来。"爸，我会好好的。"她轻声说，"我们都会。"
夜空中，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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