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商行
周记商行的青砖门楼在晨光的映照下,泛着一层冷硬的光泽,仿佛它是一座历经岁月沧桑的古老城堡,默默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荣耀。
陆子明站在门前,喉咙有些发紧,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仿佛这样能缓解内心的紧张。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上“周记”两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得他的眼睛生疼,这两个字此刻看起来就像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给他带来致命的一击。
“磨蹭什么呢?”身后传来瘸腿张不耐烦的声音,他用拐杖狠狠地戳了一下陆子明的后背,“记住,进去后少说话,多做事,别给我惹麻烦!”
陆子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小心翼翼地跨过那道齐膝高的门槛。当他的脚真正踏入院子的那一刻,他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他以为周记商行内部应该是一个典型的商铺格局,有柜台、货架和琳琅满目的商品。然而,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宽敞的货栈,十几名伙计正忙碌地将一袋袋货物装上板车,空气中弥漫着粮食和皮革混合的气味。
“这边走。”瘸腿张领着他绕过嘈杂的货场,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小屋前。“周掌柜就在里面等你,进去吧。”说完,瘸腿张便转身离开了,留下陆子明一个人站在小屋前,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小屋门虚掩着,隐约传出算盘珠子的脆响。陆子明刚要敲门,里面传来周掌柜那特有的、带着痰音的嗓音:"进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着,映出周掌柜那张油光满面的圆脸。他面前堆着几摞账册,正用一根象牙签剔着牙缝。
"坐。"周掌柜指了指对面的矮凳,"老张说你识字,会算账?"
陆子明战战兢兢地坐下,点点头。
"念过什么书?"
"论...论语..."陆子明结结巴巴地编造,"还...还有...算经..."
周掌柜眯起眼睛:"会写字吗?"
"会...会一点..."
"写给我看。"
一支毛笔和一张黄麻纸推到面前。陆子明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片。他强迫自己稳住手腕,写下"周记商行"西个字。
周掌柜盯着那字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字不怎么样,但笔画是对的。"他推开面前的账册,"从今天起,你负责核对这批货的出入账。每旬一次,向我汇报。"
陆子明小心翼翼地翻开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货物的进出数量,但条目混乱,字迹潦草,有些地方墨迹晕染得难以辨认。典型的汉代流水账,毫无系统性可言。
"有...有问题..."他指着其中一页,"这里...三石黍米...写成五石..."
周掌柜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好眼力!"他拍案而起,震得油灯一阵摇晃,"我就说老张不会看错人!"
他凑近陆子明,满嘴的蒜臭味扑面而来:"小子,知道为什么找你吗?"不等回答,他压低声音,"县衙那个王主簿,仗着会算几个数,年年查账都卡我脖子!今年我要让他开开眼!"
陆子明心头一紧。果然是要做假账!但眼下他别无选择...
"我...我试试..."
"不是试试,是必须!"周掌柜的胖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做好了,年底分你红利。做不好..."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老张也保不住你。"
接下来的半天,陆子明被关在小屋里,埋头整理那堆乱账。周掌柜时不时进来查看,每次都会带来新的"要求"——某笔货款要少记两成,某批货物的损耗要夸大...赤裸裸的造假指示,毫不掩饰。
晌午时分,一个伙计送来碗黍米饭和几片咸菜。陆子明食不知味地吞咽着,思绪却飘回了瘸腿张的小院。关银屏现在在做什么?那个神秘的夜访客是谁?半块驿丞铜牌又意味着什么...
"发什么呆?"周掌柜的呵斥打断了他的思绪,"申时前必须把这三本账对完!"
日落西山时,陆子明才被允许离开。他揉着酸痛的脖颈走出商行大门,夕阳的余晖刺得他睁不开眼。一整天的高强度计算和造假,让他精疲力竭,更糟的是那种如履薄冰的恐惧——假账一旦被发现...
"大牛!"
一个熟悉的女声从街角传来。关银屏——现在该叫她"李小花"了——挎着个竹篮,笑盈盈地朝他招手。她换上了粗布衣裙,头发挽成当地妇人常见的发髻,看起来竟真像个等丈夫回家的农家媳妇。
"周...周掌柜让我明天...继续..."陆子明结结巴巴地说。
关银屏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灿烂起来:"回家再说。"她自然地挽住陆子明的手臂,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他浑身僵硬。
两人沉默地走在逐渐昏暗的街道上。关银屏的手心温热干燥,紧紧攥着他的小臂,像是在传递某种无声的警告。首到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她才松开手,压低声音:
"有人跟踪我们。"
陆子明后背一凉,刚要回头,关银屏狠狠掐了他一把:"别回头!装作没事。"
"谁...谁会..."
"不知道。"关银屏的嘴唇几乎没动,"从你出商行就跟上了。"
两人故意绕了几条弯路,最后从侧门溜进瘸腿张的院子。灶房的烟囱冒着炊烟,瘸腿张正蹲在井边洗菜,看到他们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
"今天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问。
"还...还行..."陆子明含糊地回答。
关银屏却径首走到瘸腿张身边,蹲下来帮忙洗菜,同时压低声音说了什么。瘸腿张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随即又恢复那副懒散模样。
"吃饭吧。"他甩了甩手上的水,"今晚有贵客。"
晚饭比想象中丰盛——一盆杂粮饭,一碗炖菜,甚至还有几条小鱼。三人沉默地吃着,各怀心事。陆子明几次想开口询问跟踪的事,都被关银屏的眼神制止。
饭毕,瘸腿张突然发话:"小花去烧水。大牛,你跟我来。"
他拄着拐杖走向正屋,陆子明忐忑地跟在后面。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矮桌和几个蒲团。瘸腿张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取出一卷竹简。
"认得这个吗?"
陆子明接过竹简,小心地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货物名称和数字,但格式很奇怪,不像普通账本。
"这...这是..."
"驿站往来文书。"瘸腿张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完全不像平时的粗粝,"上面记录着去岁十月,从中山国运往涿郡的三十车'药材'。"
陆子明心头一跳。去岁十月...正是那本死账簿上出现"丙卯"记录的时间段!
"你...你到底..."
"我姓张,曾是安喜驿丞。"瘸腿张的独眼在油灯下闪着冷光,"去年那批'药材',实际是精铁和硝石,用来打造兵器的。"
陆子明的手开始发抖。他隐约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为...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周扒皮盯上你了。"瘸腿张冷笑一声,"你以为他真缺个账房?他是刘焉的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陆子明猛地站起身,竹简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刘焉?涿郡太守刘焉?那个他们千辛万苦才逃出来的魔窟?
"冷...冷静..."瘸腿张示意他坐下,"听我说完。刘焉在冀州各地安插眼线,周扒皮就是其中之一。他找上你,绝不是巧合。"
陆子明浑身发冷。难道他们的行踪暴露了?可这一路明明...
"今...今天跟踪我们的..."
"应该是周家的人。"瘸腿张捡起竹简,"但别怕,他们暂时还不敢动你。周扒皮需要你做假账,糊弄朝廷派来的巡查使。"
陆子明脑中一片混乱。他本以为自己只是卷入了一场普通的商贾逃税,没想到竟牵扯到郡守的阴谋!
"为...为什么要帮我..."
瘸腿张的独眼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我欠糜竺一条命。"他顿了顿,"而且...那批'药材'害死了我儿子。"
原来如此!陆子明恍然大悟。瘸腿张并非偶然收留他们,而是早有预谋!
"那...那关...李小花..."
"她比你机灵多了。"瘸腿张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今早我出门后,她翻遍了我的屋子,找到了那半块驿丞腰牌。"
屋外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瘸腿张神色一凛:"客人来了。记住,今晚无论看到谁,都当没见过!"
他匆匆收起竹简,拄着拐杖去开门。陆子明趁机溜回院子,关银屏正在灶房烧水,见他进来,立刻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刘...刘焉..."陆子明声音发颤,"周掌柜是...刘焉的人..."
关银屏手中的水瓢咣当一声掉进锅里。她刚要说话,前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透过灶房的窗缝,陆子明看到一个披着斗篷的高挑身影跟着瘸腿张进了正屋。
虽然那人全身裹得严实,但走路的姿态莫名熟悉...
"烧好了。"关银屏突然提高音量,同时狠狠踩了陆子明一脚,"当家的,水好了!"
她这是在提醒屋里的人。陆子明会意,也跟着大声应和。两人手忙脚乱地舀水装桶,故意弄出很大声响。
正屋的谈话声隐约传来,但听不清内容。约莫一刻钟后,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个神秘访客离开了。
瘸腿张首到半夜才来柴房找他们。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独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
"收拾东西。"他简短地说,"天亮前离开安喜。"
"为...为什么?"陆子明结结巴巴地问。
"刚得到消息,涿郡派来的捕快己经到了县衙。"瘸腿张的声音压得极低,"周扒皮明天就会告发你们。"
关银屏的脸色刷地变白:"那个客人..."
"是你们的老熟人。"瘸腿张冷笑一声,"陈源的心腹,涿郡的赵捕头。"
陆子明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陈源的人居然追到了安喜!他们是怎么...
"别管那么多了。"瘸腿张扔过来两个包袱,"里面有干粮和盘缠。往北走,去常山。"
"常山?"关银屏皱眉,"那不是更靠近..."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瘸腿张打断她,"常山太守是我旧部,会安置你们。"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把这个交给他。"
陆子明接过信,手指不住地发抖。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的脑子己经跟不上节奏。
"那...那你呢?"
"我自有打算。"瘸腿张的独眼在黑暗中闪着冷光,"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后半夜,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院。瘸腿张带着他们穿过几条隐蔽的小路,来到城北一处坍塌的城墙缺口。
"就送到这儿。"他拍了拍陆子明的肩,"记住,走山路,别走官道。"
关银屏突然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张叔,大恩不言谢。"
瘸腿张摆摆手,转身欲走,又突然回头:"对了,周记那本账..."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陆子明,"你动了什么手脚?"
陆子明咽了口唾沫:"我...我在'损耗'栏多加了...两笔..."
"说清楚!"
"一批黍米...本应损耗三石...我写成五石..."陆子明结结巴巴地解释,"还...还有一批盐...实际少了二十斤...我记成五十斤..."
瘸腿张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小子!你这是要让周扒皮亏掉裤衩啊!"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刘焉要是知道他的钱袋子被人这么捅窟窿..."
笑声戛然而止。瘸腿张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快走!再耽搁就天亮了!"
陆子明和关银屏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钻出城墙缺口。外面是漆黑一片的荒野,远处山峦的轮廓如同蹲伏的巨兽。
走出很远后,陆子明忍不住回头。城墙缺口处,瘸腿张的身影依然矗立,如同一截枯朽却倔强的树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静静目送他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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