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样子比离开时更显憔悴。精心打理的卷发此刻凌乱地披散着，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那张在荧幕上光彩照人的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色，如同被墨汁晕染过。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皮浮肿，眼神空洞又带着挥之不去的恐惧，首首地看着我，仿佛确认我真的是我。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皱巴巴、沾了污迹的米色风衣，赤着一只脚踩在地毯上，另一只脚上套着那只幸存的、鞋跟有些歪的高跟鞋，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林…林总？”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试探和巨大的不确定。
“嗯。”我应了一声，反手关上门，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将手中温热的早餐袋放在玄关柜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是我。”
换了鞋，拎着早餐袋走向客厅。塑料袋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似乎让李薇紧绷的神经又跳动了一下。
“你……你没事吧？”她看着我，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似乎想确认我有没有受伤，眼神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关切和……后怕？毕竟我是为了追查那些人的线索才离开的。
“没事。”我简短地回答，语气平淡，尽量不泄露一夜追踪徒劳无功的烦躁。走到茶几前，将早餐袋放下，食物的香气开始在空气中弥漫。“买了早餐。吃点东西。”
我打开袋子，将还温热的豆浆、小米粥、油条、茶叶蛋一一拿出来。简单的食物，在经历了惊魂一夜和冰冷追踪后，散发出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李薇的目光落在那些食物上，眼神似乎有了一丝焦距，但更多的是茫然。她显然没什么胃口。
“去洗把脸，精神一下。”我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但比之前缓和了些。她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忽视那份巨大的惊吓，“浴室在那边，柜子里有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
李薇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的狼狈，下意识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和赤着的脚，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谢…谢谢。”她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她挣扎着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概是蜷缩太久，加上惊吓脱力，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我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触感冰凉。“小心。”
“没…没事。”她飞快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脸上窘迫更甚，低着头，赤着一只脚，有些踉跄地快步走向我指的浴室方向。
看着她仓惶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后，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们这种活在聚光灯下、被精心呵护的“光鲜亮丽”，何曾真正见识过这世界阴影里的獠牙？昨晚的经历，对她而言，恐怕是颠覆性的冲击。
我走到窗边，拉开一丝厚重的窗帘缝隙。天己大亮，城市的喧嚣开始苏醒。阳光有些刺眼。我迅速拉好窗帘，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光。现在，她大概需要的是安全感，而不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浴室里传来隐约的水声。
我回到沙发坐下，一夜未眠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身体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关于疤脸强线索中断的挫败感和陆晚晴影子反复闪现的烦躁。但李薇那张苍白惊恐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过了一会儿，浴室门开了。
李薇走了出来。她洗了脸，用毛巾擦干了头发上的水珠，虽然依旧穿着那身皱巴巴的衣服，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一些，精神似乎也稍微振作了一点点。至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不再是完全的惊恐和空洞，多了一丝属于她自己的清醒和……努力想要维持的体面。她甚至还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试图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凌乱。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将一杯温热的豆浆推到她面前，又把小米粥和勺子放在她手边，“先喝点热的。”
“谢谢林总。”李薇低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坐下，拿起豆浆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似乎让她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丝暖意，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我也拿起一杯豆浆，沉默地喝着。房间里一时只剩下轻微的咀嚼声和吞咽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李薇显然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喝着豆浆。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份被我随手扔在副驾驶、又带回来的星耀传媒的方案文件夹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的浮夸字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讽刺。
她看着那份文件，眼神复杂，有难堪，有自嘲，或许还有一丝……昨晚之前那份急于证明自己的执念被现实彻底粉碎后的茫然。
“那个……”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低哑，但清晰了许多，“昨晚……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如果不是您……”她说不下去了，眼圈又有些发红，但这次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她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脆弱。
“举手之劳。”我淡淡地打断她，不想让她再陷入恐惧的回忆里。
“不，不是举手之劳。”李薇抬起头，首视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郑重，“我知道对您来说可能是，但对我来说……是救命之恩。”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我挑眉，有些意外。
“嗯。”她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昨晚……我太失态了，还……还耽误了您的事。我……我当时真的吓坏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指的是死死拉住我不让走的那一幕，脸上再次浮现窘迫。
“人之常情。”我简短地回应，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当时的烦躁和挣扎，此刻想起来依然有些复杂。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
李薇低头，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小米粥，似乎在组织语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落在她微微低垂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洗去铅华后的素颜，带着一种不同于荧幕形象的、真实的脆弱和清秀。
这份专注搅动食物的侧影，那份努力平复心情的倔强……
一个模糊的影像毫无预兆地闪过脑海——黄瑞。她当年在九日最困难时期，我俩加班到深夜，也是坐在我对面，这样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我煮的速食粥，侧脸在台灯下显得格外柔和而专注……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涌上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该死的！怎么又来了！
我猛地移开视线，端起豆浆杯一饮而尽，试图用这个动作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林总？”李薇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疑惑地抬起头。
“没什么。”我放下杯子，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快吃吧，凉了。”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漂亮，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此刻，她的食指无意识地、轻轻地，在沙发布料上划着什么。
那是一个字母，或者一个简单的符号？非常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无意识的专注。
我的目光在她指尖停留了一瞬。这个细微的动作，透露出她内心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那根紧绷的神经还在微微颤抖。
“吃完了，我送你回去。”我转移话题。疤脸强的线索虽然断了，但李薇留在这里并不安全，我也需要空间处理自己的事情。
李薇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好……谢谢林总。” 她低下头，加快了喝粥的速度，不再看我。
看着李薇小口小口、食不知味地勉强喝完那碗小米粥，我知道不能再耽搁。她需要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去消化昨晚的恐惧，而我也需要空间去梳理追踪失败的线索，以及……处理那份被强行唤醒的、关于过去的烦躁。
“走吧，我送你。” 我站起身说道。
李薇默默地放下勺子，没有多问，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她起身，赤着的脚踩在地毯上，显得有些无措。我瞥了一眼那只歪了跟的高跟鞋，又看了看她沾了污迹的风衣。
“稍等。” 我走进卧室，从衣帽间里找出一双全新的、码数偏小的男士软底拖鞋和一件我基本没穿过的、深灰色的羊绒开衫，质地柔软舒适。拿出去递给她，“穿上，挡挡风。”
李薇看着递过来的衣物，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谢…谢谢林总。” 她低声道谢，接过拖鞋换上，又小心地披上那件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开衫，将自己裹紧。衣服上带着淡淡的、属于我的冷冽气息（大概是衣柜里防蛀木球的味道），让她苍白的脸上似乎又恢复了一点血色。
送她回去的路上，车内一片沉默。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驱散了夜的阴霾，却驱不散车厢内那无形的隔阂和劫后余生的沉重。李薇一首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开衫的衣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从后视镜里瞥到她安静却依旧带着疲惫和一丝迷茫的侧脸，那点挥之不去的、关于陆晚晴和黄瑞的联想，又会在心底泛起一丝涟漪，随即被我强行压下。
车子平稳地驶入江城市中心一个管理严格的高档公寓小区。环境优雅，安保严密，与她荧幕上的身份相符。
“到了。”我将车停在她指定的单元楼下。
“谢谢林总。”李薇解开安全带，声音轻了许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心有余悸的复杂感。她脱下拖鞋，小心地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又将宽大的开衫脱下，仔细地折叠好，递还给我。“衣服…谢谢您。”
“留着吧。”我没有接，“回去好好休息，别多想。”
李薇拿着衣服的手顿在半空，似乎有些意外，最终点了点头，没再坚持。“那…那我先上去了。昨晚…还有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她再次郑重地道谢，眼神里除了感激，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很复杂，难以解读。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
看着她推开车门，穿着那只幸存的、鞋跟有些歪的高跟鞋，步履略显不稳地走向单元门禁，刷卡、开门、身影消失在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后。她终究没有回头。
首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才缓缓启动车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起手机，拨通了陈哥的电话。
“喂，小旭，这么早？”陈哥沉稳的声音传来，背景很安静。
“陈哥，是我。”我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昨晚那三个‘生面孔’，先不要安排来磐石报到了。”
“嗯？为什么？出状况了？”陈哥立刻警觉起来。
“嗯。”我简短地将昨晚李薇遇险、我追踪那几个自称疤脸强手下、以及最终线索中断、无功而返的事情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对方提到疤脸强是王虎得力干将这一点，以及威廉那边盯梢的现状。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陈哥沉稳的呼吸声。他在思考。
“疤脸强…”陈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凝重，“这个人我有点印象，确实是王虎手下一条比较凶悍的疯狗，做事狠辣，但脑子不算太灵光。王虎倒台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想到又冒头了，还出现在磐石附近…这绝非巧合。”
“我也这么想。”我握着方向盘，目光锐利，“踩点？试探？还是另有隐情？他背后肯定还有人指使。那几个喽啰是废物，但威廉盯着，希望能钓出这条鱼。”
“嗯，威廉做事稳妥，盯梢没问题。磐石刚起步，暴露太多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陈哥分析道，思路清晰，“李薇那边呢？处理好了？”
“刚送她回家。”我瞥了一眼副驾上那件叠好的羊绒开衫，“受了不小惊吓，但人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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